雪下得更紧了。
不再是先前零星的雪沫,而是扯絮般的大片雪花,从铅灰色的、低垂的天幕中,无声地倾泻下来。它们落在尚有余温的血洼里,落在狰狞的伤口上,落在失去神采的眼睛中,也落在那些尚且喘息的、疲惫不堪的躯体肩头。寒风似乎被这沉甸甸的雪压得弱了些,呜咽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天地间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簌簌的静。
陆沉舟踩着越来越厚的积雪,走向中军。每一步,靴子都深深陷入,又费力拔出,留下身后一串笔直、深陷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填平边缘。玄甲上的血污正在冻结,与落雪粘在一起,变成一层暗红色的、粗糙的冰壳。他没回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尸骸间,从残破的拒马后,从那些相互搀扶、或茫然独立的身影那里,粘在他的背上。
困惑,震惊,不解,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的……愤怒?为了这场胜利,他们付出了太多。同袍的尸骨还未冷,敌人的血还未凝,主帅却下令,为那刚刚夺去无数兄弟性命的敌酋披素、礼葬、食斋?
陈到跟在他侧后半步,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白。他几次欲言又止,拳头松了又紧。大将军的军令,他从未质疑,也从不曾懈怠。可这一次……他抬眼,望向远处正被兵士们小心翼翼收殓的己方阵亡将士遗体,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此刻都蒙上了霜雪。喉头一阵发紧,他猛地低下头,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胸腔。
“陈到。”
陆沉舟的声音忽然响起,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陈到一个激灵:“末将在!”
“派人,去后军辎重营,将随军携带的所有白布、麻布,全部取出。不够的,拆用备用帐篷,撕成条。一个时辰内,我要看到全军臂缠缟素。”陆沉舟顿了顿,补充道,“先从我的亲卫营开始。”
“……遵令!”陈到咬牙应下,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没入纷扬的大雪中。
中军大纛已然在望。那面象征着主帅威权、墨底金边的“陆”字帅旗,在风雪中沉重地垂着,旗角冻得硬挺。旗下,临时搭起的简易军帐前,已聚集了十几位高级将校。人人甲胄染血,面带倦容,更有数人身上带伤,只是草草包扎。他们沉默地站立着,目光复杂地迎着陆沉舟走来。
陆沉舟在帐前停下,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这些面孔,有的粗豪,有的儒雅,有的年轻气盛,有的老成持重,此刻都写满了大战后的疲惫,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他看到了先锋官赵破虏脸上那道新添的、皮肉翻卷的刀疤,看到了左军统领文焕之失去血色的嘴唇,也看到了监军使王谨那深陷眼窝中闪烁不定的光芒。
“大将军!”众人抱拳行礼,声音在雪中显得有些发闷。
陆沉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他没有进帐,就站在帐前飘飞的大雪中,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军令,诸位已知。”
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陈述。
一阵压抑的沉默。雪花落在铁甲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终于,监军使王谨上前一步。他是个面白微须的中年文官,披着厚重的裘氅,在一群铁血将领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此刻,他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拱手道:“大将军体恤将士,激战方歇,令全军稍作休整,自是应当。只是……”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这为敌酋兀木野……行诸侯葬礼,全军缟素食斋,是否……是否有些……过于……礼遇了?”
他用了“礼遇”这个词,很委婉,但帐前所有将校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陆沉舟脸上。
陆沉舟没有看他,目光投向远处正在收敛战场、抬下一具具遗体的士兵身影,缓缓道:“王监军以为,该如何?”
王谨清了清嗓子,腰杆挺直了些:“兀木野乃狄戎首恶,侵边犯境,屠戮我百姓,将士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今伏诛于大将军枪下,正应传首九边,以儆效尤,扬我军威,震慑不臣!此乃朝廷体统,亦是军心所向!”他越说越流畅,声音也高了几分,“如今却以礼葬之,三军缟素,恐寒了将士们血战之心,亦恐……朝中物议,谓大将军有养寇、甚至……私通之嫌!”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听得清清楚楚。几位将领脸色微变,文焕之更是皱紧了眉头。
陆沉舟终于将目光移向王谨。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王谨没来由地心头一凛,后面准备好的慷慨陈词竟有些接不上。
“传首九边?”陆沉舟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王监军可知,二十年前,朔风原惨败,先帝的镇北军三万将士尸骨无存,主帅的头颅,被狄戎悬于金狼山下祭旗,至今未能归葬祖陵?”
王谨脸色一白。
陆沉舟继续道:“你也知,兀木野是狄戎战神,北地各部族心中图腾。今日他败亡,狄戎胆已裂。然图腾虽倒,余烬未冷。若依你之言,传首示威,是欲让这‘余烬’复燃,让北地每一个狄戎汉子,都牢记这血仇,从此与我中原子孙,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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