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步出紫宸殿。
阶下残雨积洼,映着灰败,余腥不散。
春翎快步上前。
“殿下!”
春翎发鬓皆湿,裙摆还洇开湿痕,看到公主血色尽褪的脸却异常平静的眼神,心中骇然。
宁安沉声吩咐:
“去华清宫。”
这份平静之下,是决心已定、再无退路的死寂。
春翎沉默地跟上,近乎踉跄。
踏入宫门。
两人曾共度的海棠树下,堆满被雨打落的海棠果。
宁安的目光被那空荡荡的博古架攫住。
一尘不染。
她指尖拂过空置的架格。
殿内曾经混合的墨香与药味,已被一种空旷的萧索取代。
萦舟临窗,正出神地望着那海棠树。
听见脚步声回头,眼中霎时绽出光,笑意却在触及宁安苍白如纸的脸色时骤然凝固。
她的目光随着宁安的视线,也落在那空无一物的博古架上,最终却一个字也未问。
只是沉默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宁安刚才触摸过的同一个架格,与她确认这片被洗劫的荒芜。
两人共享沉默许久。
宁安突然缓慢地解开衣襟,提出请求:
“在我心口,刻一片柳叶。和你的一样,”
“用我送你的匕首。”
萦舟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胸口那片柳叶,巨大的恐惧让她指尖冰凉。
她没有惊呼,只是静静凝视宁安片刻,然后转身,以近乎举行仪式的庄重,取出匕首。
她的手稳得出奇,直到刀尖即将触及宁安心口肌肤的瞬间,才止不住颤了一下。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一片沉静的温柔。
宝石的冷光,折射出熠熠辉光,刺着萦舟的眼。
宁安覆上她的手背,坚定地,带领她完成这残酷的仪式。
刀刃划破皮肤,刺痛蔓延,但比不过这抉择之万一。
刻毕,萦舟的手无力垂下,匕首“当啷”落下。
她用那双沾着点点血珠的手,极其轻柔地捧起宁安的脸。
她凝视着宁安因忍痛而失血的唇,眼泪无声。
但她开口时,声音却是异样的平静:
“……疼不疼?”
宁安闭上眼,摇了摇头,将额头抵上她的额头,汲取着最后一点温度。
为了转移这痛楚与沉重的气氛,也为了汲取最后的力量,宁安轻声请求:
“我听过你哼的江南歌谣……再为我哼一次,好吗?”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索求,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
萦舟将她揽入怀中,感受到怀中人在颤抖。
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膝上,像姨母曾经安抚自己那样。
她开始轻轻哼唱,手指有节奏地、轻柔地拍着她的背。
“柳叶儿晃,月牙儿亮,”
她开始哼唱,声音低哑,却异常平稳。
“藤蔓作索,编织成床。”
“囡囡囡,快合眼,安然入梦乡。”
当旋律行至诅咒的边缘,她的声音没有突然断裂,
“……莫忘那柳叶青……”
“莫忘那灵烨光……”
她轻轻捂住宁安的耳朵,目光深深地望进宁安的眼底。
“柳丝儿柔柔,轻轻漾……”
歌谣逐渐微弱,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又是静默良久。
萦舟为她拢好衣襟后,取出自己那承载了希望与祝愿的半枚双子佩:
“带上它……”
宁安凝视玉佩,眼中闪过一瞬的渴望与贪恋,却用指尖轻轻推回,声音温柔,竟无一丝颤抖:
“下次……下次见面,你再亲手为我系上。”
——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关于未来的谎言。
萦舟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她缓缓收拢五指,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她看着宁安,轻轻点头,然后,她用一种比宁安更平静、更可怕的语气:
“好。我等你。一直等。”
宁安僵住。
窗外秋光黯淡,映得萦舟面色愈发苍白,唯有鼻侧那粒小痣,仍红得惊心,像她们被雨打落的海棠果,迸溅出的最后一点猩甜。
起身离开。
“若我未再来……不必等。”
宁安不等回应,决绝转身。
在她彻底转身,背对萦舟的刹那,一滴泪迅疾地挣脱眼眶,砸在衣襟上,连水痕都未曾晕开,便消失了。
萦舟,等我。
步履决然地离开华清宫,没有回头。
她走入秋日的寂寥中,心口的柳叶伤痕隐隐作痛,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那未唱完的、温柔的江南谣。
宁安转身离去。
萦舟没有追,没有哭,甚至没有移动。
她站在原地,如被打落最后一片叶的海棠,所有的生机都随风雨逝去,只剩一副空寂的骨架。
只有目光死死地锁住那个决绝的背影,直到它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
良久,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的深深血痕。
再次望向窗外——
海棠树上,无花无果无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