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外,日光煌煌。
白秀行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抚了抚宽大衣袖内安稳窝着的小小一团,正准备随引路内侍踏入那庄严肃穆的大殿。
一旁侍立的禁卫目光如炬,瞬间落在他那偶尔轻微蠕动的袖口上。
侍卫眉头一皱,正欲上前按例查验,一个平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陛下口谕。”
宋辞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旁,他并未看那侍卫,目光只是淡淡掠过白秀行因紧张而微绷的侧脸,声音低得仅容眼前几人听见:
“白公子怀中祥瑞,不必以常例拘之。尔等谨守本分,勿要惊扰。”
侍卫浑身一凛,所有质疑与规矩在“陛下口谕”四字前顷刻消散,他立刻躬身垂首,无声地退让开来。
白秀行心头一热,陛下竟连这个都知道!
杜衡!
陛下说你是祥瑞!
还特意为我们开了恩典!
他安心地抱着他的小秘密,踏入了光辉璀璨的宣政殿。
殿内清冽气息扑面,瞬间洗涤了外间的尘嚣。
白秀行依着礼官前日反复教导的规矩,乖巧认真地行着三跪九叩的大礼。
心里却像揣了只杜衡,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他终于没忍住,在俯身叩首的间隙,极快地、偷偷抬起眼帘,向上瞄了一眼。
御座之上,皇帝陛下周身笼罩在光影里,看不真切面容,只觉威仪深重,让人不敢直视。
他赶紧低下头,心里却莫名觉得:
这位陛下,瞧着竟有几分……亲切?
内侍监平和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朗朗宣读诏书,对矿脉之功极尽褒奖,却对“如何发现”的关键只字不提,只以“献策于山野”、“察江宁矿脉”等语模糊盖过。
“兹特赐封尔为——吴兴侯!”
殿中不乏有知情或疑惑的官员,但天子既已定调,那“吴兴侯”三字便是最终的盖棺定论。
所有关于过程的好奇、探究,乃至某些潜藏在角落的猜忌,在这煌煌天恩之下,都化为了无声的暗流,在百官低垂的眼帘下暗自涌动。
“吴兴侯?”
白秀行跪在下面,眼睛亮了。
吴兴!
是他的家乡!
陛下竟用他的家乡给他做封号!
一股与有荣焉的欢喜瞬间淹没了他,比发现海州香薷时还要开心。
他几乎要咧开嘴笑出来,又赶紧死死忍住,只是那飞扬的神采,却从眉梢眼角偷偷跑了出来。
“……秩视一品,赐金印紫绶,享侯爵永业田,世袭罔替。另赏黄金千两,东海明珠一斛,蜀锦百匹,钦此——”
“臣……”
他响响亮亮地应道,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
“臣白秀行,叩谢陛下天恩!”
这声“臣”他说得还有些陌生,却并不觉得沉重,反而像穿上了一件光荣的新衣裳。
“吴兴侯,起身。”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比方才似乎温和了些许。
白秀行站起身,这回胆子大了些,悄悄打量四周。
只见殿柱盘龙,百官肃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好闻的、沉静的香气。
这香气让他想起陈年松木混合着某种珍贵菌草在雪中缓慢燃烧的气味。
京城的风物,果然与江南大不相同,这般……养人。
他心里暗暗想着。
“年少有为,不忘桑梓。望你日后,亦能持守此心,不负‘吴兴’之名。”
皇帝勉励道。
“臣定当谨记!”
他用力点头。
退出宣政殿时,他还有些晕乎乎的。
候在殿外的内侍立刻笑着迎上来,态度恭敬得让他有些不习惯。
“小侯爷,您这边请。赏赐都已备好了。”
“小侯爷?”
白秀行眨了眨眼,对这个新称呼感到十分新奇。
……
公开典礼结束后,白秀行被宋辞引至南书房。
书房内亲切的草木清气让他瞬间松弛下来。
皇帝已换下朝服,着一身玄色暗龙纹常服,坐于临窗的暖榻上,手边是一盏清茶,茶烟袅袅,带来一丝清苦回甘的岩韵,像是山间云雾的魂魄。
他心道:这位陛下如此亲切,这书房里又满是草木清气与古籍,想来定然见多识广,定能和柳兄成为知己,有说不完的话题!
“过来坐。”
皇帝的声音平和。
白秀行乖巧地坐下。
皇帝看着他,第一句话便如家常般:“你父亲…他还好吗?”
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拂过少年清秀的眉眼,
“你……倒是不大像他。”
不像?
白秀行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清苦茶香。
只觉得陛下此问,如同比较松柏与垂柳。
草木万千,纵是同源所生,向阳处叶阔,背阴处枝纤,本是天道自然。
念头转过,他便将此抛诸脑后,只老实回答陛下关于父亲安好的问题:
“回陛下,家父一切安好。”
“在此处,无需拘礼。只当是…世交长辈与你闲谈便是。”
气氛稍稍松弛。
看着少年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皇帝忽然想起太子暗戳戳呈上的那封密奏。
在那份以极其冷静客观的笔触分析江南矿脉、吏治、民情的冗长奏折末尾,他那好儿子不着痕迹地添上了一句评语:
“白氏幼子秀行,心性赤纯如稚子,耽溺草木百戏,纯良无害。”
皇帝的目光掠过少年,又落到那轻微鼓动的袖子上,把茶盏轻轻一叩。
此刻,亲眼见到这白秀行,比太子冷冰冰的文字所描述的,还要纯粹鲜活上十分。
恰在此时,白秀行袖中的“杜衡”被书房内亲切的草木气息吸引,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碧玺般的眼睛好奇地张望。
皇帝的目光落在小猫身上,愈发柔和,温言问道:
“秀行,今日封侯受赏,风光无限。但朕想听听你心里话,抛开这些俗世荣华,你生平所愿,究竟是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白秀行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把杜衡探出的头按回去。
“陛下!”
他眼睛一亮,顾不得斟酌。
“臣就想有个顶大顶大的园子,把天南地北的奇花异草都移来种上!再广交天下识得草木的朋友,日日不干别的,就一块儿吃茶,辨它们的形色气味,查它们的寒热药性!若能像在灵烨山那样,亲自去山野里寻宝,看着一棵新苗从石头缝里钻出来——那才叫美呢!”
“呵……倒是个真神仙。你这孩子……”
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荡开,又很快落下。
他静静地看了白秀行一瞬,少年如溪水般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对权力、财富的渴望,只有对一片叶、一朵花最原始的痴迷。
这痴迷如此熟悉,恍然间,竟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而久远的、也曾只为星图轨迹而心潮澎湃的自己,隔世相望。
眼底那丝因回忆泛起的波澜悄然抚平。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叩了一下,但仅仅一下,便戛然而止,手指重新稳稳地按在了茶盏温热的壁身上。
那份基于理解的纵容之下,属于帝王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审视,已悄然回归。
“宋辞。”
皇帝唤道。
宋辞躬身:
“老奴在。”
皇帝:
“秀行在京这些时日,你跟着他。他性子纯,你替朕……看顾好他。”
皇帝又看向白秀行:
“宫里的御花园,汇集天下奇珍,够你琢磨一阵子了。这几日,你便暂住听雪轩吧,那里清静。”
听雪轩?
这皇宫竟也有听雪轩!
尚未多想,便听见郑重宣告:
“你既有此赤诚之心,朕便成全你。朕欲在宫中设一‘百草苑’,专司天下草木药材的辨识、培植与研究。便由你领个 ‘司圃郎’ 的职司,无品级,不属六部,直禀于朕。准你招募天下有此专长者为‘苑工’,一应用度,皆由内帑支取。”
杜衡不知不觉间再度探出小猫头,爬到了怀里。
这巨大的、从天而降的知遇之恩,其重量几乎让他感到一丝不知所措的眩晕。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团玳瑁色的小东西上,眼中带着难得的、纯粹的轻松与戏谑。
“至于你袖中这小友,‘杜衡’……倒是个灵秀的名字。朕今日既封了你这位‘吴兴侯’,若厚此薄彼,倒显得朕小气了。”
他略一沉吟,唇角微扬,仿佛在决定一件极其有趣的大事。
“宋辞,传朕的话:特赐这小‘杜衡’御前狸奴行走之衔,御前捕鼠大将军,秩……便秩同七品。将前日南海进贡的那套琉璃小鱼盏,并些最柔软的西域绒布,都赏予它。往后,就准它随它的主子,在百草苑与宫苑适宜之处,‘行走’当差吧。”
白秀行先是一愣,有那么一个心跳的间隙,世界是全然寂静的。
眉眼倏地一弯,惊喜万分,低下头,看着怀中懵懂的小猫,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甚至忘了身在御前,眼中只剩下怀中这个被天子亲口赐封的小小知己。
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杜衡毛茸茸的小脑袋。
杜衡“咪呜”一声,他才猛地意识到此举于御前何等失仪,耳根瞬间通红,但那份为杜衡感到的开心却依旧亮晶晶地盛满眼底。
仓促躬身时,声音里还带着未褪的雀跃:
“杜衡谢陛下恩典!”
皇帝看着他毫不作伪的欢喜情态,脸上的笑意也深了几分。
那笑意在他眼底停留了一瞬,如同阳光偶然穿透深潭,映亮了几颗沉底的卵石,旋即又恢复了幽深。
白秀行抚摸着七品御前行走大将军。
他忽然想起父亲郑重的嘱托,忙又从怀中取出那个颜色褪败的锦囊,双手奉上。
“陛下,这是父亲命臣……面呈陛下的。”
宋辞上前接过,呈至御前。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个陈旧却熟悉的锦囊上。
在他指尖触碰到锦囊的瞬间,有一缕江南陈旧箱笼的淡香,穿越了的时光和地域,悄然逸出。
他并未立刻打开,只是用指尖缓缓摩挲,触摸着一段凝滞的烟雨。
良久,才听见一声:
“……朕,知道了。”
轻如叹息,又重如承诺。
——
斜阳将宫道的影子拉得长长,怀中猫儿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白秀行回头望了一眼南书房,想起殿上那威严又亲切的身影,想起陛下为他描绘的百草苑蓝图,心中充盈着的竟是得遇明主——
不!
是知己!
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觉得他整日鼓捣那些花花草草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了。
陛下金口玉言,这不仅是正事,更是能为国家辨识祥瑞、培植嘉木的功业!
陛下不仅读懂了他深植于心的梦想,更亲手为他铺就了通往梦想的康庄大道。
连他的小猫伙伴,都在这条路上获得了一席之地。
前路或许有他尚且不懂的京城规矩,但此刻,他只觉得手中玉牌滚烫,胸中意气风发。
他有太多的事情想做,有太多的花花草草等待他去探索。
一阵风过,宫道旁的树木沙沙作响。
风里带来了远处御花园里残存的最后一缕桂花甜香,混合着宫墙石缝里青苔被晒暖后散发出的、类似雨后土地的清新气息。
他忽然想起灵烨山的风,也是这样的声音,只是那里的风更野,带着松涛的轰鸣和腐殖土浓郁的、带着酒意的芬芳。
不知道柳兄如今是否一切安好?
若柳兄知道陛下为他设立了百草苑,必定也会为他高兴吧?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像雨后林间的蘑菇,欢快地冒出来:
“等百草苑建好了,”
他在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
“定要第一个请柳兄来!他见识广博,定能给我许多好主意。”
“还有柳先生!”
他几乎要为自己的“知人善任”喝彩,
“柳先生培育‘四季梨’的巧思,简直是鬼斧神工!若能请他来百草苑做个供奉,专门负责照料那些娇贵的奇花异草,岂不是人尽其才?到时候,我,柳兄,还有柳先生,我们三人……”
他已然看到了那幅画面:
草木葳蕤的百草苑中,他与柳兄辩药论道,柳先生在一旁含笑修剪着他心爱的花木,阳光暖暖地照着,连杜衡都在花丛里追着自己的尾巴打滚……
这念头让他心头火热,比那司圃郎的玉牌还要滚烫。
若是柳兄来年春闱不顺,他便立刻邀他来百草苑做自己的首席苑工!
这叫苟富贵,勿相忘!
然而这欢喜只一瞬,便被他自己急忙按下——柳兄那般清风朗月的人物,定能蟾宫折桂,自己怎可先存了这般“不盼人好”的念头?
他脸上有些发烫,赶紧收束了这“不吉利”的揣测,将那份想要与挚友分享一切、并肩前行的心意,真真切切地揣在怀里。
这些滚烫的、漫无边际的畅想,最终都融化在掌心这小团温暖的毛球里。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杜衡,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它鼻尖,在心里悄悄对它说:
“杜衡,你可要快快长大,好好吃饭,将来……咱们可得好好当差,给陛下抓老鼠!可不能尸位素餐。”
直到听见宋辞一声克制的轻咳,他才蓦地回神,赶紧端正了姿态。
宋辞不动声色地跟在半步之后,看着前方那连后脑勺都透着欢快的少年。
他在深宫沉浮数十载,见过太多野心与伪装,似这般心思透亮如水晶的,除了过往的宁安公主,这是头一个。
他微微垂眸,心中已开始盘算,该为这位新晋的“御前捕鼠大将军”,备下怎样的琉璃盏与绒布猫窝。
至于那位小侯爷漫山遍野的梦想,自有这九重宫阙,为之筑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