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被谁泼了盆冷水,正顺着青丘边界的山道慢慢往下淌。露水还凝在蕨类植物的卷叶上,就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震落——不是人族布鞋踩在石板上的“踏踏”声,也不是妖族兽爪抓地的“沙沙”声,而是赤脚碾过碎石的闷响,一下下,像夯土的石锤砸在人心上。
韩小羽站在山坡的老槐树下,手搭凉棚望过去,瞳孔微微一缩。
五百个巫族勇士列成严整的方阵,正沿着山道缓缓推进。他们的队列密得像田埂里的稻禾,肩并肩,臂挨臂,黝黑的皮肤上刺着朱砂勾勒的图腾——有的是盘蛇缠臂,有的是猛虎下山,还有的是鹰隼展翅,在晨光里泛着奇异的光泽。远远望去,整支队伍像一片移动的黑石林,每个勇士都是一块沉默却坚硬的岩石。
“巫族的兄弟们来了!”新夏卫里有人低呼,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激动。他们跟妖族周旋了半月,虽靠着游击战术占了些便宜,却也折损了不少人手,此刻见援军到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半分。
领头的巫族勇士停下脚步,比旁人高出半个头的身量像座小丘。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块垒分明,左胸的刺青是头张口的黑熊,熊眼用朱砂点得格外醒目。听到动静,他缓缓摘下头上的羽冠——那冠用黑鹰尾羽和熊骨编成,顶端还缀着颗磨得光滑的虎牙。羽冠落地的瞬间,露出他额间新月形的刺青,晨光落在上面,竟透出淡淡的金光。
“韩小羽?”他开口,声音像两块粗粝的石子在碾盘里摩擦,带着山涧水的冷冽,“巫族族长让我们带话。”
韩小羽走下山坡,拱手回礼:“敢请转告。”
“血债得用血偿。”领头勇士的目光扫过青丘方向,那里的稻田因战事荒芜了大半,“妖族烧你们粮草,毁你们庄稼,我们拆他们老巢,断他们退路。”他顿了顿,指节敲了敲腰间悬着的骨刀,刀鞘上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响,“巫煞族长说,人族巫族,同守一片地脉,早就该并肩子上了。”
韩小羽的目光落在这支队伍上,越看越心惊。
他们的藤盾比寻常盾牌宽出两指,盾面缠着风干的蛇蜕,鳞片在阳光下泛着暗银色——那是黑风岭的过山风蛇,蜕下的皮浸过桐油,水火不侵。骨刀的刀柄缠着鹿筋,刻着密密麻麻的驱邪符文,刀身虽没有铁器的寒光,却透着股慑人的血气,显然饮过不少血。最显眼的是他们背上的竹筒,粗如儿臂,里面插着的短矛露出半截,矛尖泛着幽绿的光,那是用巫族秘药淬过的痕迹,见血封喉。
每个勇士的脖颈上都挂着兽牙项链,少则三五颗,多则十几颗,虎牙、熊齿、豹牙串在一起,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韩小羽认得这种项链——巫族的规矩,每颗牙齿都对应一次胜利,能挂起十颗牙的,都是族里最顶尖的勇士。而眼前这五百人里,半数以上的项链都垂到了胸口。
“这些是……”他指着竹筒里的短矛。
“‘破甲矛’。”领头勇士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妖族的皮甲再硬,也经不住这矛戳三下。”他忽然抬手拍了拍腰间的骨笛,笛身用巨蟒的脊椎骨磨成,上面钻了七个孔,每个孔边都刻着不同的兽纹,“巫祝说,你们打正面,我们来暗的。”
“暗的?”
“月亮升起来时,我们就去扒妖族的营寨栅栏。”领头勇士往黑风岭的方向瞥了眼,那里的妖气像团黑雾压在山头,“他们不是仗着火油厉害吗?我们带了‘水引’。”
旁边的新夏卫李四忍不住咋舌。巫族的“水引”他早有耳闻,是用黑风岭深处的百年老树根熬的汁液,黏稠如蜜,遇火能爆出漫天白雾,雾里的水汽带着涩味,扑灭油脂火比寻常的水快十倍。上次妖族趁夜偷袭巫族祭坛,就是被这东西浇得措手不及,连带着三车火油炸了自己人。
“五百人够吗?”韩小羽问。妖族在黑风岭的营寨连绵三里,光栅栏就有七道,守卫更是层层叠叠。
“够。”领头勇士说得斩钉截铁,指了指身后的队伍,“他们个个能在悬崖上睡觉,在密林中辨风识向。别说七道栅栏,就是十七道,也能拆得干干净净。”
五百勇士没多话,放下背上的行囊就开始扎营。他们不用帐篷,找了片背风的山坳,用石斧劈了些松枝铺在地上,再垫层干草,盘膝坐下就成了歇脚处。有人拿出陶罐,往里面丢了些不知名的草药,架在三块石头搭的灶上,捡了些干柴点燃,没多久就飘出苦涩的药香——那是他们战前必喝的汤药,能强筋健骨,还能提神醒脑。
有人用石锤砸开野果分着吃,青紫色的果汁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刺青上,像给图腾添了道血痕。偶尔响起的交谈声压得很低,像闷雷滚过地面,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踏实——就像石伯劈柴时的节奏,每一下都落在实处。
韩小羽走到一个年轻的巫族勇士身边,他正用布巾擦拭短矛,矛尖的绿光在阴影里忽明忽暗。这勇士看着不过十六七岁,脖颈上只挂着两颗牙,却已能熟练地给矛尖补涂药汁,动作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珍宝。
“这刺青……”韩小羽指着他手臂上的蛇纹。
“出生时刺的。”年轻勇士抬头,眼里还带着点青涩,“族长说,蛇能钻缝,能藏形,我们学它的法子打仗。”他咧开嘴笑,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我阿爸说,等我攒够五颗牙,就让巫祝给我刺熊纹——熊最能打!”
韩小羽看着他们手臂上盘虬卧龙般的刺青,突然想起巫族的传说。
他们的勇士出生时就要在山涧里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寒冬腊月也只穿单衣,说是要让筋骨里的娇气随寒气散掉。七岁开始跟着猎队进山,十五岁前必须独自猎杀一头野兽才能算成年。他们能在冰水里打坐三个时辰,能徒手撕开猛虎的皮毛,最擅长在密林中穿梭如飞,比灵鹿族的斥候还要快上三分。
“今晚子时行动。”领头勇士啃着野果走过来,果汁沾在他下巴的胡茬上,像挂了串红珠子,“我们分五队,从后山五条沟摸进去,先拆他们的箭塔,砍断他们的吊桥。你们在正面佯攻,动静越大越好,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引过去。”
他从怀里掏出块兽皮,上面用炭笔简单画了张地图,标出了箭塔和吊桥的位置:“记住,看到三次骨笛响,就往回撤——那是我们得手了。要是没听到……”他顿了顿,把最后一口野果塞进嘴里,“那就是我们没能回来,你们接着打。”
韩小羽接过兽皮,指尖触到上面粗糙的纹路,像摸到了巫族勇士的决心。
夕阳西沉时,山坳里的炊烟渐渐散了。巫族勇士们开始做战前准备,他们把红泥混着熊油涂在脸上,原本就狰狞的图腾在暮色里像活了过来,黑熊的眼、猛虎的牙、蛇的信子,都透着股凶戾。有人往藤盾上浇了些水,让蛇蜕更具韧性;有人检查骨刀的符文,用指尖把模糊的地方重新描清晰。
五百个人,没有一个说话,只有骨刀摩擦藤盾的轻响,像暴雨前的寂静。偶尔有晚归的飞鸟落在附近的树枝上,被他们身上的血气惊得立刻飞走,连一声啼叫都不敢留下。
韩小羽站在山坡上,看着这支沉默的队伍。他们不像妖族那样张扬,也不像人族那样善谋,却带着股山一般的厚重与坚韧。他知道,有这五百勇士从侧翼切入,妖族的营寨必定大乱,正面战场的压力会减轻大半。
山风突然转向,带着黑风岭的妖气吹过来,却被巫族勇士身上的血气挡了回去。领头勇士抬起头,对着月亮的方向深吸一口气,骨笛在他手中轻轻转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韩小羽握紧了腰间的铁剑,剑身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他知道,这场仗的天平,从这一刻起,彻底倾斜了。那些压在青丘上空的乌云,那些悬在人族心头的巨石,终于要随着这支队伍的利刃,被劈开一道口子了。
夜色渐浓,山坳里的身影渐渐隐入黑暗,只有偶尔闪过的眸光,像藏在密林里的兽眼,等待着子时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