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部的木车轱辘碾过谷口的青石板时,带起的尘土还没落下,烈让人捎来的信就到了。送信的是个扎着兽皮绑腿的少年,怀里揣着块粗麻纸,纸边卷着毛边,像是从什么旧账本上撕下来的。韩小羽接过时,指尖触到纸面上凹凸的纹路,那是巫族特制的麻纸才有的质感——纤维粗粝,带着植物茎秆的原始气息。
展开信纸,炭笔字像一道道小斧痕嵌在纸上,笔锋刚硬得能硌着指尖:“既承情分,当学互通。三日后,遣人来学锻造,需亲手铸一柄战斧——巫族的规矩,欠了情,得用实打实的手艺还。成则情分续,不成,前账一笔清算,血阳草按市价折银十两,镇谷石作价二十两,共三十两,秋后须交清。”
“三十两?”阿禾正帮李婶晒草药,听见这话手里的竹匾“哐当”一声掉在石桌上,晒干的蒲公英籽撒了一地,“这哪是学锻造,分明是考较人嘛!我听我爹说,巫族的战斧锻造,光是选铁就得看三个月的矿砂,哪有七天就让生手铸斧的?”
韩小羽捏着信纸的手紧了紧,纸角被攥出褶皱。他往灶房瞅,李婶正蹲在地上劈青冈木,斧头起落间,木柴裂开的纹路都带着股倔劲。“李婶,您这劈柴的块头,咋跟往常不一样?”
李婶直起腰,围裙上沾着木屑:“哦,前两天烈队长让人捎了话,说要备青冈木炭,还特意说了,得劈成三寸见方的块,去净树皮,只留木芯。我当是取暖用,敢情是给你练手的?”她用斧头敲了敲木柴,“这木头硬,烧出来的炭火稳,正好给生手用——巫族的老规矩,学锻造先学烧炭,炭烧不明白,火就掌不住,铁在炉里跟泥鳅似的,根本捏不住。”
张叔背着药篓从山上回来,听见这话往院里扫了一眼:“巫族的锻造哪是三天两天能学会的?我年轻时候去刑天部换过铁犁,亲眼见他们铸战斧,光是选铁矿砂就有讲究——赤铁矿要带金星的,磁铁矿得吸得住铁钉,混在一起时得按‘三赤两磁’的比例,差一点火候就跑偏。”他放下药篓,从怀里掏出块黑褐色的石头,“你看这矿砂,里面藏着银星似的闪光点,这才是能炼出好铁的料。”
韩小羽捏起那块矿砂,指尖冰凉,棱角硌得慌。正琢磨着,院外传来马蹄声,一个络腮胡汉子从马上跳下来,落地时震得青石板都发颤。他背上扛着个小铁砧,铁砧上锈迹斑斑,却透着股沉实的光;手里拎着个藤编工具箱,里面的小铁锤、铁钳、火钳撞得叮当作响,最底下还压着个巴掌大的铜制小熔炉,炉底刻着巫族的战斧图腾,纹路深得能卡住指甲。
“我叫石夯,刑天部的老铁匠。”汉子把东西往院里一放,铁砧砸在地上陷进土半寸,“规矩先说明白:七天内铸不出能用的战斧,这情分就算折了。血阳草按市价十两,镇谷石二十两,共三十两,秋后交清,一文不能少。”他说话时喉结滚动,下巴上的胡茬跟着颤,每根胡茬都像小铁针似的。
韩小羽注意到他手掌上的茧子,又厚又硬,泛着黄黑色,指关节处还有几道疤痕,是被火星烫的,新疤叠旧疤,像幅地图。“第一天学烧炭。”石夯蹲下身,指着李婶备好的青冈木,“劈成这样还行,但得去树皮,留木芯,不然烧出来的炭有杂质,火里会飘火星,燎了头发可别喊疼。”
韩小羽拿起斧头劈树皮,木芯是浅黄的,带着淡淡的松脂香。刚劈两下,斧头就跑偏了,木芯“啪”地裂成碎块。石夯摇摇头:“看见没?木头也有脾气,你跟它较劲,它就崩茬子。顺着木纹劈,像给人梳头似的,得顺着丝缕来。”
他接过斧头,手腕轻轻一转,斧头像长了眼睛似的,顺着木纹滑下去,树皮“哗啦”一声剥落,露出光洁的木芯。“瞧见没?不是使劲就行,得懂它的性子。”石夯把斧头递回来,“再试。”
韩小羽学着转手腕,斧头果然顺了不少。阿禾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木头横截面,标上“顺纹”“逆纹”,嘴里念叨:“顺纹软,逆纹硬,顺着软处下斧……”画着画着突然笑了,“这跟我纳鞋底似的,线得顺着布纹走,不然准起疙瘩。”
石夯瞥了眼她的画,没说话,却往炭坑那边走。坑是在院角挖的,三尺深,四四方方,边缘用青石板砌着。“烧炭的坑得这样,通风又聚热。”他指挥着韩小羽往坑底铺干草,“要陈草,晒了三年的那种,火头慢,能慢慢煨。”
李婶抱来一捆干草,草杆黄得发亮:“这是前年晒的麦秸,够陈不?”石夯捏了根,一折就断,“行,够干。”
铺好干草,该码木芯了。石夯拿起块青冈木芯,在坑里摆成井字:“横三根,竖三根,中间留空,像给炭透气的窗户。”他摆得极匀,每根木芯间的距离都差不多,“这样烧出来的炭才匀,不会有的生有的焦。”
韩小羽学着摆,手却不听使唤,要么摆得挤成一团,要么稀得能漏下拳头。石夯也不催,就蹲在旁边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巫族的老话说,炭是铁的娘,娘弱了,娃长不壮。”他磕了磕烟灰,“你急啥?木头在土里埋了几十年才长成材,烧炭哪能急?”
折腾到日头偏西,总算把木芯码好了。石夯往上盖松针,盖得匀匀的,像给木芯盖了层绿被子:“松针透气,还带松脂,烧出来的炭带股松香味,火里不容易炸火星。”最后覆上半尺厚的土,只在中间留个指粗的小口,“这是让烟透气的,烟得慢慢冒,跟人喘气似的,急了就憋死了。”
傍晚给炭坑扒小口时,白花花的烟顺着缝隙冒出来,带着松针的清香。韩小羽往旁边退了退,正好看见阿禾在给那堆铁匠工具抛光。她蹲在石桌上,手里攥着块细砂纸,正打磨那把小铁锤,锤头被她擦得亮闪闪的,在夕阳下泛着冷光,连锤柄上的木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锤子原来长这样啊。”阿禾用指尖碰了碰锤尖,“之前全是锈,跟块废铁似的。”她抬头冲韩小羽笑,脸颊上沾着点铁屑,像颗小星星,“石师傅说,工具得自己擦,擦顺了手,用着才听话。”
第二天学烧火。石夯搬来那个铜制小熔炉,炉底的战斧图腾在晨光里泛着铜绿。“这炉子是按大炉的比例缩的,能练火候。”他往炉里填了把碎炭,“先学看火色——炭刚开始烧是黑的,慢慢转红,再转橙,最后发白,白里泛青时温度最高,能化铁。”
韩小羽拿着风箱拉杆,一下下往炉里鼓风。炭先是闷烧,冒出黑烟,接着泛起红光,像困在炉里的小太阳。“慢点拉,风太急,火就飘了,跟人喘气太急会呛着一个理。”石夯用铁钳拨了拨炭,“你看这火苗,得稳稳地跳,不能忽高忽低。”
拉了半个时辰风箱,韩小羽的胳膊酸得像灌了铅,手心磨出了红印。石夯接过拉杆,手腕轻轻一抖,风箱就“呼嗒呼嗒”转得匀实,火苗在炉里稳稳地跳,像跟着节拍跳舞。“这不是力气活,是巧劲,得跟火商量着来。”
阿禾端来碗凉茶水,里面漂着片薄荷叶:“歇会儿吧,石师傅说你这胳膊得练,急了容易伤着。”她指着炉里的火,“你看这火色,现在是橘红色,像熟透的柿子,再烧会儿就成杏子黄了,对吧石师傅?”
石夯“嗯”了一声,算是默认。韩小羽喝着茶,看着火苗慢慢转黄,突然觉得这火跟人似的,有自己的性子——得哄着,得顺着,急了就跟你翻脸。
第三天学选铁。石夯带来个布包,倒出一堆矿砂,黑的、红的、带金星的,在石桌上摊了一片。“赤铁矿要选带金星的,那是铁含量高的记号;磁铁矿得能吸住铁钉,吸得越牢越好。”他拿起块红黑色的矿砂,用铁钉一戳,矿砂粘在钉上不掉,“你看这,就是好料。”
韩小羽学着用铁钉试矿砂,有的矿砂跟钉尖打了个照面就掉了,有的却死死粘住,像长在了一起。“这跟看人似的,表面光溜的不一定中用,看着不起眼的倒可能藏着劲。”阿禾蹲在旁边,把矿砂按颜色分类,红的放一堆,黑的放一堆,带金星的单独放个小陶碗里。
石夯看了眼分类好的矿砂,嘴角动了动,像是要笑:“分得还行,比当年阿蛮强。那小子第一次分,把石头跟矿砂混一块儿,差点把熔炉堵了。”
第四天终于轮到锻打。石夯把烧红的铁块放在小铁砧上,火星溅得像烟花:“记住了,锤要抡得稳,落得准,一下是一下,不能飘。铁烧红了软,你往哪打,它就往哪走,跟揉面团似的,得顺着劲来。”
韩小羽抡起小铁锤,第一锤就砸偏了,铁块在砧上跳了跳,像块调皮的小石子。石夯没骂,只是说:“眼睛盯着落点,手跟着眼走,心别慌。”
抡到第三十锤时,韩小羽的胳膊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锤头砸在铁块上,火星溅到胳膊上,烫得他龇牙咧嘴。阿禾赶紧递过块湿布:“擦擦汗,石师傅说烫出小水泡别碰,过两天自己就消了。”
石夯突然说:“歇会儿。巫族的锻造,讲究‘三分打,七分晾’,铁烧红了要晾,人累了也得歇,硬撑着,铁会裂,人也会垮。”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块烤得焦黄的麦饼,“垫垫肚子,有力气才能跟铁较劲。”
第五天学淬火。石夯在院角摆了个陶缸,里面盛着山涧的活水,水里还飘着片荷叶。“淬火得用活水,流动的水凉得匀,铁才不容易裂。”他把烧得发白的铁块放进水里,“滋啦”一声,白烟腾起,带着股铁腥味。“你听这声,脆生生的就对了,要是闷沉沉的,准是火候没到。”
韩小羽学着把铁块放进水里,白烟裹着他的手往上冒,烫得指尖发麻。“这水看着凉,淬完火摸缸壁,热得能烫手。”阿禾在旁边数着冒泡的个数,“石师傅说,冒泡匀的是好铁,冒泡乱的,里面准有渣。”
第六天修斧形。石夯用炭笔在铁块上画了个战斧的轮廓:“照着削,多了敲掉,少了补不上,跟人修性子似的,得一点点磨。”韩小羽拿着小凿子,一下下凿掉多余的铁,铁屑溅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
第七天的晨光刚漫过院墙,石夯就扛着大铁砧站在院里了。铁砧上用白石灰画了道线,线旁写着“三寸刃,五寸柄”——这是巫族战斧的规矩尺寸,差一分都算不合格。韩小羽手里攥着那把刚修好的铁坯,手心的汗把木柄浸得发潮,斧刃上还沾着昨晚淬火时的水汽,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最后一步,开刃。”石夯把磨石往铁砧旁一放,磨石是青黑色的,表面光溜溜的,显然用了几十年。“巫族的斧刃讲究‘外锐内韧’,刃口要薄得能映出人影,往里半寸却得留着劲,不然劈硬东西容易崩。”他拿起块废铁,在磨石上蹭了蹭,火星溅起时,铁屑像金粉似的飘落在地,“看好了,推的时候用巧劲,拉的时候带点压,让铁跟磨石‘咬’着走。”
韩小羽学着把斧刃贴在磨石上,刚一使劲,斧刃就偏了,在磨石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白痕。石夯哼了声:“眼睛盯着刃口,别光瞅着磨石。你是在跟铁说话呢,得让它知道你想把它磨成啥样。”
阿禾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手里拿着块布,见韩小羽的额头渗出汗珠,赶紧递过去:“擦把汗,石师傅说磨刃最忌手滑,汗滴在磨石上会打滑。”她看着斧刃上的白痕,突然指着说,“你看这刃口,左边磨得多,右边磨得少,难怪歪了,得匀着劲。”
韩小羽点点头,重新调整姿势,把斧刃放平,慢慢推着磨。磨石“沙沙”响,像春蚕在啃桑叶,铁屑粘在磨石上,积成层薄薄的银粉。磨了约莫半个时辰,斧刃渐渐亮了起来,能映出韩小羽的影子了,只是影子有点歪,像哈哈镜里的模样。
“差不多了。”石夯拿起战斧,用指尖在刃口上轻轻刮了一下,指尖破了道小口,血珠渗了出来。他却咧开嘴笑了:“够锐。”接着他把斧柄往铁砧上磕了磕,“柄要缠麻绳,防汗滑。”
阿禾早备好了浸过桐油的麻绳,她蹲下身,手指灵活地在斧柄上绕圈,绳结打得又紧又匀,像蜈蚣的脚。“我娘说,缠柄要顺着木纹绕,不然用久了会松。”她边缠边说,发丝垂下来扫到韩小羽的手背,有点痒。
石夯看着缠好的斧柄,又掂了掂斧头的重量,突然把战斧往院角的老槐树上一劈——“咔”的一声,树皮裂开道整齐的缝,斧刃没崩,柄也没晃。“成了。”他往韩小羽手里一塞,“这就算过了巫族的锻造关,前账一笔勾销。”
韩小羽握着战斧,手心的汗这次是热的。斧刃映着晨光,亮得晃眼,斧柄上的麻绳带着阿禾指尖的温度。石夯收拾工具时,他突然发现铁砧上的白石灰线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刻痕,像个笑脸。
阿禾凑过来看,突然指着老槐树的裂缝:“你看,里面有汁渗出来了,树在哭呢。”韩小羽笑着把战斧拔出来,树皮上的裂缝确实在往外渗树汁,亮晶晶的像眼泪。“这是树在谢你呢,”石夯扛着铁砧往外走,声音远远传来,“巫族的东西,认主了才会显灵。”
院门口的阳光越来越暖,韩小羽把战斧靠在门后,斧刃上的影子轻轻晃着,像在跟他打招呼。阿禾递过来个布套:“给它做了个套,别磕着刃。”套子上绣着个小小的战斧图腾,是她昨晚连夜绣的。
韩小羽接过布套,突然觉得,这七天学的哪是锻造,是巫族的道理——不管是烧炭、锻打还是淬火,都像在教他怎么跟世界打交道:得有耐心,得懂分寸,还得信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柔。
灶房里飘来麦饼的香味,李婶在喊他们吃饭。韩小羽往灶房走,路过炭坑时,看见昨天扒开的小口还在冒白烟,松针的清香混着麦饼的甜味,在晨光里漫开,像个踏实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