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夏部落的铁匠铺藏在山坳里,屋顶的茅草被烟火熏得发黑,像块浸了油的旧布。韩小羽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看着张叔把最后一块泛着青绿的铜矿石扔进炉膛。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矿石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无数小石子在火里蹦跳。烟筒里冒出的紫蓝色烟雾卷着火星往上飘,在晨雾里散成一片朦胧的纱,把远处的山都染成了淡紫色。
“这铜料是阿苗在后山溪谷捡的,”张叔用铁钳拨了拨炉膛里的火,火星子溅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比铁难伺候十倍,得用‘活火’烧——就是得有人盯着火候,凉了热了都不成。凉了熔不透,打出的剑会裂;热过了头,铜里的灵气就跑了,跟块废铁没两样。”他粗糙的手掌在围裙上蹭了蹭,掌心的老茧比铜矿石还硬,“老祖宗传的法子,打青铜得凑齐‘五金’,金、银、铜、铁、锡,少一样都淬不出剑骨。”
阿苗蹲在角落的石臼旁,正用石杵捣着块银白色的金属,石臼壁上沾着亮闪闪的粉末。她扎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用红绳系着,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小鱼。“这是锡,”她扬起满是汗的脸,鼻尖沾着点锡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爹说铜里掺锡,剑才够硬,不然跟软面条似的,砍不动柴,更别说斩妖了。”石臼旁边摆着四个小陶罐,分别装着金沙、银屑和铁粉,都是部落里攒了半年的宝贝——金沙是从溪水里淘的,银屑是拆了老萨满的旧银饰,铁粉则是阿苗每天磨铁时偷偷攒的,罐底还沾着她的指印,像一朵朵小小的花。
韩小羽摸着怀里的《青云基础剑谱》,书页被炉火烤得发烫。前几日他把剑谱上的图样画给张叔看时,这个抡了三十年大锤的汉子竟红了眼,粗粝的手掌反复摩挲着那张糙纸,指腹把墨迹都蹭花了:“部落里祖辈只打过斧头柴刀,还没人像样地打过剑。你这图样里的弧度,跟梦里老祖宗比划的一模一样……”此刻他盯着炉膛里的铜矿石,眼里的光比火苗还亮,仿佛能透过翻滚的火焰,看见剑成型的模样。
韩小羽往嘴里塞了口红薯,甜香混着烟火气在舌尖散开。他想起云松道长说的“月华灵泉”,那眼泉在后山深处,月圆时会冒白汽,泉底沉着块千年寒玉,是聚灵阵的阵眼。昨夜阿苗挎着木桶去接泉水,回来时裤脚全湿了,却举着满桶泛着光晕的泉水笑得灿烂:“你看!泉里的白汽缠在桶沿上,像给剑做的衣裳呢!”
“得用‘灵水’淬。”张叔忽然开口,铁钳在炉膛里敲了敲,铜矿石渐渐熔成金红色的液珠,像一块块融化的落日,滚在炉膛底部,“后山那眼泉,月圆时会冒白汽的,阿苗昨天去接了半桶。老话说,青铜认灵水,淬出来的剑能斩妖——其实是灵水里的灵气能锁住铜里的魂,让剑有灵性。”
阿苗突然从石臼旁跳起来,辫子甩得像两条小蛇:“我还刻了花纹!”她跑到墙角,抱起块凿好的青石范,石范上刻着剑的形状,边缘还雕着些歪歪扭扭的花纹——有的像云松画的剑气符,弯弯曲曲带着劲;有的像山涧的流水,圈圈绕绕缠着柔。韩小羽看着眼熟,忽然想起剑谱扉页的护剑咒,那些符文的走势竟和石范上的花纹重合了大半,只是一个藏在典籍里,一个刻在石头上,像失散多年的兄弟。
“这花纹是‘护剑纹’,”阿苗用手指描着石范上的凹槽,指尖沾着的锡末蹭在石头上,留下一道银线,“奶奶说刻了这个,剑就不会轻易折断。你看这个像闪电的,是‘破风纹’,能让剑更快;这个像花苞的,是‘聚气纹’,能把灵气攒在剑里……”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近韩小羽耳边,热气吹得他耳廓发痒,“其实是我瞎画的,奶奶只教过我画太阳和月亮,这些都是我看云的形状描的。”
韩小羽忍不住笑,刚咬了口红薯,就被张叔喊过去帮忙拉风箱。木杆在手里来回拉动,风灌进炉膛的声音像野兽在喘气,火苗跟着“呼哧呼哧”地涨,把铜液烧得更旺了。阿苗蹲在旁边添柴,干柴“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她的布鞋上,她浑然不觉,只顾着盯着炉膛里的铜液,嘴里数着数:“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爹说烧到三百下,铜液就会发光,像裹着层星星……”
张叔忽然按住韩小羽的手停了风箱,铁钳伸进炉膛,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铜料。铜料在火光里泛着金红色的光,像块凝固的晚霞,他用锤子轻轻敲了敲,铜料竟“嗡”地颤了颤,震得铁钳都在抖。“成了,”他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熔透了,灵气没跑。”
阿苗赶紧把石范摆在地上,石范旁早就铺好了细沙,防着铜液烫裂石头。张叔深吸一口气,铁钳稳稳地夹着铜料往石范里倒,金红色的铜液像条小蛇,“嘶嘶”地钻进石范的凹槽里,在剑的形状里慢慢舒展。韩小羽忽然觉得那铜液像是活的,在石范里微微起伏,像胎儿在母体里呼吸,连带着他的心跳都慢了半拍。
“得等它凉透,”张叔把铁钳往墙上一挂,瘫坐在木凳上,掏出烟杆填上烟丝,“这时候最熬人,急不得。”阿苗却不肯坐,蹲在石范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指在沙地上画着剑的形状,画了擦,擦了又画,仿佛这样能让剑快点成型。
韩小羽坐在门槛上,看着炉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变成一堆暗红的炭火。烟筒里的紫蓝色烟雾也淡了,露出天上的云,白得像阿苗的新布鞋。他想起云松道长临走时的话:“器物有灵,是因为打器物的人把心放进去了。”此刻看着张叔烟杆上的火星明明灭灭,看着阿苗指尖的沙画越来越清晰,忽然懂了——所谓灵气,不过是人心头的热,顺着锤子、顺着铜液、顺着等待的时光,一点点渗进冰冷的金属里,让它有了心跳,有了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爬到了头顶。张叔磕掉烟锅里的灰,起身走到石范旁,用手指碰了碰石范的边缘,“嘶”地吸了口凉气:“差不多了。”他捡起块小石子,轻轻敲了敲石范,石头发出“空空”的闷响,像敲在空心的木头上。
阿苗突然捂住嘴,眼里的光像要溢出来。张叔深吸一口气,举起大锤,却在落下前停了停,回头看了看韩小羽和阿苗,喉结动了动:“老规矩,开范得喊号子,你们俩跟我喊——”
“一喊山灵!”张叔的大锤砸在石范上,“哐当”一声震得人耳朵疼。
“二喊水灵!”韩小羽和阿苗跟着喊,声音混在一起,像山涧的水撞在石头上。
“三喊青铜睁眼!”大锤再落,石范裂开一道缝,青灰色的剑身隐隐露了出来,像藏在石里的月亮。
张叔扔掉锤子,用手小心地掰开石范,一块青灰色的剑坯躺在里面,边缘还带着毛刺,却已显出剑的模样:剑身宽寸许,长约三尺,剑柄处留着穿孔,等着安木柄。阿苗突然“哇”地哭了出来,眼泪砸在剑坯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它真的长这样……跟我梦见的一模一样……”
张叔没管她哭,拿起细锉刀开始打磨剑身,铜屑簌簌落下,像撒了把碎星。韩小羽蹲过去帮忙递水,看见剑坯上的花纹——阿苗画的云纹在铜面上显了出来,竟比石范上的更流畅,像真的在风里动,“这些花纹……”
“铜液自己长的,”张叔头也不抬,锉刀磨过剑刃,发出“沙沙”的轻响,“你越用心,它越懂你。阿苗画的云,它就真长成了云的样子,比石范上刻的活多了。”
打磨了整整一个下午,剑身渐渐亮了起来,青灰色的铜面映出人影,连韩小羽脸上的痣都看得清清楚楚。张叔把桃木柄递过来,阿苗抢着要装,手指却抖得拧不上铜钉,最后还是张叔接过,用锤子轻轻敲,每敲一下就说一句:“一钉镇魂,二钉聚气,三钉……认主。”
桃木柄上缠着层红绳,是阿苗用狐尾毛编的,红得像山里的映山红。张叔举起剑,对着门口的阳光看,剑身映出他满是煤灰的脸,却没映出韩小羽和阿苗的影子。“这剑……认主了?”阿苗的哭声停了,瞪大眼睛。
韩小羽接过剑,入手微凉,却不冰人,反而有股暖意顺着手臂往上爬,像月心草的灵气在流转。他试着挥了挥,剑身在空气中划过,竟没带起风声,只有股淡淡的松木香——那是灵水的味道,混着铜的清冽,格外好闻。
“新夏部落的第一把剑,得有个名。”张叔往炉膛里添了块柴,火苗又窜了起来,映着他眼里的光,“阿苗说你叫小羽,那它就叫‘羽’吧,跟着你飞,跟着你闯,跟着你……”他没说下去,只是拿起锤子,在剑鞘上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羽”字,刻得太深,木屑溅起来,像撒了把翅膀的碎片。
阿苗突然从屋里抱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块绣着云纹的青布,“我连夜绣的剑穗,配‘羽’正好。”青布上的云纹针脚歪歪扭扭,却比石范上的更鲜活,像刚从天上摘下来的。
韩小羽把剑穗系在剑柄上,青布在风里飘起来,像片小小的云。他举起剑,对着夕阳挥了挥,剑身划过的地方,空气里竟留下一道淡青色的光痕,像鸟儿飞过的轨迹。阿苗拍着手笑,张叔蹲在地上抽烟,烟圈在剑穗的影子里荡开,像一圈圈时光的涟漪。
炉膛里的火渐渐变成了炭火,暖烘烘的,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一场永远不会散场的皮影戏。韩小羽摸着“羽”剑上的云纹,忽然明白,所谓神兵利器,从来不是因为有多锋利,而是因为打剑的人把日子、把期待、把没说出口的牵挂,都一锤一锤砸进了铜里,让冰冷的金属长出了心,长出了翅膀,能跟着人一起,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模样。
烟筒里的紫蓝色烟雾彻底散了,露出满天的星子。韩小羽把“羽”剑别在腰间,剑穗上的青布蹭着他的衣角,像片跟着他的云。阿苗还在数剑身上的花纹,张叔的烟杆在火塘里磕了磕,火星落在炭上,又燃起一小簇火苗,暖得像部落里永远烧不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