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冈山的秋雨总带着股钻心的凉,韩小羽把怀里的废铁又往紧揣了揣,铁锈渣子硌得胸口发疼,却也挡了些风。路两旁的野菊被雨打得蔫头耷脑,花瓣上挂着的水珠顺着往下淌,像谁在掉眼泪。他踩着泥泞往村西头挪,裤脚早被泥水浸透,冷得像裹了层冰。
转过那道爬满青藤的山坳,就见一片青石垒的屋子杵在坡上,屋顶的茅草厚得能没过脚踝,被雨水泡得发黑,却偏偏在烟囱口冒出股淡青色的烟,风一吹,烟缕扭着腰往天上钻,倒像条活物。屋前的空场乱七八糟堆着铁料,有断了条腿的犁铧,锈成疙瘩的马蹄铁,还有半截烧变形的钢钎,都生着层暗红的锈,被雨水浇得发亮。
“哐——哐——”
锤声像闷雷似的从屋里滚出来,震得地上的积水都跟着颤。韩小羽站在篱笆外喊了声:“张叔在吗?”
锤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屋门“吱呀”开了道缝,一个脑袋探出来——宽额角,高颧骨,满脸的煤灰被汗水冲得一道黑一道白,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汉子眯着眼瞅了瞅,嗓门亮得像铜锣:“是韩小子啊?进来吧,王大爷早跟我提过了。”
韩小羽刚迈过门槛,就被一股热浪扑了满脸。屋里比外面暖和得像两个世界,地上铺着青石板,被脚磨得溜光,缝隙里嵌着黑黢黢的铁屑。正对门是个半人高的火炉,火苗“呼呼”舔着炉膛,把周围的空气烤得发燥。炉边立着个比人还高的风箱,拉杆上的木节被磨得发亮,一看就用了好些年。
“把铁扔炉子里去。”汉子转身从墙上扯下块兽皮围裙,往身上一系,围裙上补丁摞补丁,还沾着些暗红的印记,像是血又像是铁锈。他指了指火炉旁的铁钳,“自己来还是我来?”
“我试试。”韩小羽拿起铁钳,那玩意儿比他想象的沉,虎口刚搭上就往下坠。他咬着牙把废铁夹起来,往炉膛里送,火苗“腾”地窜高半尺,燎得他刘海都卷了卷。
“小心点,这炉子脾气烈。”汉子咧嘴笑,露出两排黄牙,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黑灰,“去年阿苗往里扔块湿柴,燎了半条辫子。”
韩小羽这才看见炉边蹲着个小姑娘,梳着两条羊角辫,辫梢用红绳系着,正拿着根铁钎子拨炉膛里的炭。听见这话,她猛地抬头,脸涨得通红,辫梢的红绳跟着脑袋甩了甩:“爹!都说了别讲这个!”
小姑娘约莫十岁光景,手上沾着黑灰,脸颊上还有块蹭到的煤灰,像只花脸猫。她起身时韩小羽才发现,她手里的铁钎比她胳膊还粗,却捏得稳稳的,指节都泛着白。
“这是我闺女,阿苗。”张叔往炉膛里添了块劈柴,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青石板上“滋滋”灭了,“她娘走得早,从小跟我在炉边混,力气比小子还大,你看那风箱,她能拉得跟打鼓似的。”
阿苗撅着嘴把铁钎往炉边一戳,转身去拉风箱,“呼哧——呼哧——”风箱杆被她拉得飞快,炉膛里的火苗顿时欢腾起来,映得她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
韩小羽盯着火炉里的废铁看,那铁被烧得慢慢泛红,边缘竟泛起圈淡淡的金光,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他刚要问,张叔忽然操起墙角的大锤,那锤子足有三十斤重,柄上缠着防滑的麻绳,被手磨得油光锃亮。
“退后点。”张叔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铁钳夹起烧红的废铁往铁砧上一放,“哐”的一声,火星子溅得满地都是,有些落在韩小羽鞋上,烫出个小黑点。
“这铁有点意思。”张叔眯着眼瞅着铁砧上的红铁,锤头像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砸在最锈的地方,“寻常废铁烧透了是暗红,你这块泛金,怕是以前在矿里吸过啥灵气。”
韩小羽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墙角的兵器架上。架子上摆着不少家伙:有弯如月芽的柴刀,刀背带着锯齿,像是能锯断木头;有扁扁的锄头,锄头上凿着细密的花纹,看着不像种地用的,倒像件饰品;最显眼的是个三条腿的鼎,腿一长两短,却稳稳地立在那儿,鼎身上刻着些奇怪的符号,像火苗又像星星,跟云松道长画的聚灵符有几分像,只是更粗糙些,带着股野劲。
“那鼎是啥?”韩小羽指着问。
“聚火鼎。”阿苗停下风箱,喘着气说,“给部落首领打的,冬天架在篝火上,能让火苗烧得更旺,还不呛人。”她踮脚够着鼎耳,摸了摸上面的符号,“这是老祖宗传的图样,爹说刻了这个,火就认地方,不会乱跑。”
张叔的锤子没停,节奏忽快忽慢,“叮、叮、哐——叮、叮、哐——”像在敲什么调子。他头也不抬地说:“新夏部落的铁匠,讲究‘三掺’——掺灵骨,掺草木灰,掺心头血。”
“心头血?”韩小羽吓了一跳。
“傻小子,哪能真放血。”张叔哈哈大笑,锤声都乱了半拍,“是说打铁时得用心,劲得使在点子上,跟对自个儿娃似的疼惜着。你看这铁,你对它糊弄,它出来就糊弄你,割草能卷刃,砍柴能崩口。”
他说着,铁钳一转,红铁翻了个面,锤子落下的力道轻了些,像在抚摸似的:“就像这块,它以前肯定受过委屈,在矿里被压了几十年,性子倔得很,得慢慢哄。”
韩小羽蹲在旁边看,只见那红铁在锤子下慢慢变样,锈迹被火星带起,飘在空中像金色的粉尘。铁砧周围的青石板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坑,排成个奇怪的形状,像云竹布的聚灵阵,只是线条歪歪扭扭的,带着股蛮劲。
“那是啥坑?”
“镇铁阵。”阿苗凑过来,手里还攥着块擦汗的布,布上沾着黑灰,“爹说每种铁都有魂,打急了会跑,这阵能把魂锁在铁里,让家伙更听话。”她指着坑洼里的铁屑,“这些都是以前的铁魂,聚多了能帮着新铁长性子。”
韩小羽忽然觉得手心发痒,想起云松道长说的“万物有灵”,以前总觉得是玄乎话,现在看着那块在锤下慢慢舒展的铁,倒有点信了。那铁原本拧巴的形状渐渐变顺,边缘的金光越来越亮,像在笑似的。
“差不多了。”张叔把铁钳往冷水桶里一浸,“滋啦——”白雾腾起,带着股奇异的香味,像松针混着野菊。等雾气散了,他拎出把镰刀来——刀身弯弯的,泛着淡青色的光,刀刃上隐约能看见些花纹,像极了月心草的叶脉,刀柄缠着新的麻绳,结打得又紧又匀。
“试试。”张叔把镰刀递过来。
韩小羽接过来,手感沉甸甸的,却不坠手,麻绳柄正好握满,不松不滑。他往旁边的柴堆挥了下,“唰”地削下截树枝,切口齐得像刀切豆腐。
“好家伙!”他忍不住赞叹。
“这还不算完。”张叔从墙角的陶罐里舀出勺灰白色的粉末,往刀刃上一抹,那粉末遇铁就化了,“山熊的腿骨磨的,能让刀不沾泥,割稻子最趁手。”
阿苗往韩小羽手里塞了块黑面饼,饼上还沾着点铁屑:“爹说,打铁的人得吃热乎的。”她指了指镰刀,“这刀认主,你多摸摸,让它熟悉你的味儿,以后用着更顺。”
韩小羽咬了口饼,麦香混着点铁腥味,竟意外地好吃。他摸着镰刀的花纹,忽然明白王大爷为啥总说“新夏部落的铁器带着劲”——那哪是铁劲,是人的劲,是张叔抡锤时的汗,是阿苗拉风箱时的喘,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那点念想,都被一锤一锤打进了铁里,让冷冰冰的金属有了温度,有了脾气,有了跟人过日子的实在劲。
雨不知啥时候停了,阳光从窗缝挤进来,照在镰刀上,刀刃映出片小小的天空,还有韩小羽自己的影子。屋外的锤声又响起来,“哐——哐——”,混着阿苗的笑声,在山谷里荡出老远,像在说:日子嘛,就得这么叮叮当当地过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