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的到来,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因“祷祠不验”而被下狱方士的阴影尚未散去,咸阳宫又传出消息,始皇帝陛下因求仙问道迟迟无果,心情愈发烦躁,已斥退数批进献丹药的方士。一时间,方士圈内风声鹤唳,往日高谈阔论之辈,此刻皆缄口不言,生怕触了霉头。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恐惧如同寒冰,会冻结所有人的行动,但也正是在这极致的压抑中,一点星火才可能燃成烈焰。我动用了最后所剩无几的财物,通过几层关系,辗转结识了一名在宫中负责采办、能偶尔接触到内侍的小吏。此人贪财,我便投其所好,将最后一块品质尚可的玉佩塞入他手中,只求一个机会——一个能在某位能直达天听的官员面前,陈述我“海外仙山”之说的机会。
或许是钱财发挥了作用,或许是我的执着打动了他,又或许,仅仅是命运之轮转动到了这一刻。数日后,我得到通知,中车府令赵高大人的一位门客,愿意见我一面。
见面安排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宅邸。那位门客姓王,面色白净,眼神灵活,透着几分精明与审视。他并未让我直接陈述仙山之事,而是看似随意地问起我的来历、师承,以及对当今方术各派的看法。我心中凛然,知这是考较,亦是试探。我收敛起所有急切,谨慎作答,言谈间既不贬低他人以抬高自己,也适时流露出对陛下求仙伟业的由衷“赞叹”与对当前方术“未能解陛下之忧”的“遗憾”。
王先生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不置可否。直到我话音落下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压力:“徐先生,咸阳城内,言仙者众。陛下日理万机,最厌空谈。汝有何异术,敢称能解圣忧?”
我知道,关键时刻到了。我深吸一口气,目光坦然迎上他的审视,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核心:“王某不敢妄称异术。然则,王某以为,陛下所求之长生,非寻常金石丹药所能及。丹砂铅汞,炼制不易,效验难期,此乃小道也。真正之大药,在于天地之间,在于海外仙山!”
我观察到王先生的眼神微微一动,知道此言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我将酝酿已久的那套说辞,以一种沉稳而充满确信的语调,娓娓道来。我讲述渤海之东的归墟,讲述其旁缥缈的三神山,讲述山上以玉为浆、以琼为实的仙人,以及那能让人超脱生死、与天地同寿的不死灵药。
与之前对邹老者和其他方士的讲述不同,我这次刻意强化了“可行性”。我引用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古籍片段(其中不少是我自己附会加工的),并巧妙地将我对海象、天文的知识融入其中,比如如何通过观测星辰判断通往仙山的大致方位,如何利用季风和洋流航行,甚至提及需要童男童女作为沟通仙人的“灵媒”,需要百工五谷以显示“文明诚意”,方能打动仙人。我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包装成了一个看似有典籍依据、有自然规律可循、有具体操作步骤的宏大计划。
王先生听着,脸上的轻慢之色渐渐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的表情。我说完后,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此事关系重大,非我所能决断。汝且回去,勿要再对他人言及。待我禀明上峰,再作计较。”
我知道,第一步成了。能否直达天听,尚在未定之天,但至少,我这颗石子,已经投入了咸阳宫这潭深水之中。
等待的日子无比煎熬。我蜗居在简陋的客舍中,囊中愈发羞涩,每日只能以最粗粝的食物果腹。外面的世界,关于始皇帝雷霆之怒的传言依旧不断,但我心知,我已将自己置于这风暴的边缘,要么被卷入粉碎,要么……乘风而起。
十几天后,王先生再次派人召见我。这一次,见面的地点换了一处更为幽静的别院。王先生的神色也比上次凝重了许多,他屏退左右,压低声音对我说:“徐福,你的话,我已转呈。上面……颇有兴趣。”
我的心猛地一跳,强压下激动,静候下文。
“但,”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盯着我,“你要明白,此非儿戏。在陛下面前,若有半字虚言,便是欺君之罪,后果你当知晓。”
“福,愿以性命担保!”我立刻躬身道,语气斩钉截铁。事到如今,已无退路,唯有将这场戏演到底。
“好!”王先生点了点头,“三日后,陛下将于兰池宫召见方士问对。届时,会有人引你入宫。能否抓住这天大的机缘,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三日!我只剩三天的准备时间。回到客舍,我闭门不出,将要说的话反复推敲,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遇到的诘问,都预先想好应对之策。我深知,在嬴政那样的人物面前,任何一丝犹豫或漏洞,都将是致命的。
第三日清晨,我沐浴更衣,换上一件虽然半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衣。没有马车来接,只有一名面无表情的小内侍引路。穿过一道道宫门,咸阳宫的宏伟与森严扑面而来。高大的宫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只剩下甲士巡逻的沉重脚步声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弥漫着权力独有的冰冷气息。
兰池宫并非正殿,更像是一处休闲宫苑,但皇家气派丝毫不减。我被引至一处临水的轩阁外等候。里面隐约传来谈话声,但听不真切。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心跳如鼓。我强迫自己深呼吸,回想海边观潮时的开阔,回想自己精心准备的说辞。
终于,内侍唱名:“齐人徐福,觐见——”
我深吸一口气,低眉敛目,脚步沉稳地走入轩阁。眼角余光瞥见轩阁内陈设雅致,有数人坐于席上,但我的全部精神,都聚焦于正中那位身着玄色常服、不怒自威的身影之上。我不敢直视,依礼匍匐于地,高声道:“草民徐福,叩见皇帝陛下!”
一个平淡却带着无尽威压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抬起头来。朕闻汝有海外长生之策,且细细道来。”
我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我的惊世之言,将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掀起怎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