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阁内静得能听见池水微波轻拍岸沿的声音。我依言抬头,目光依旧恭敬地垂视着地面铺陈的精致席毯,不敢僭越直视天颜,但那股笼罩全身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让我每一寸肌肤都紧绷着。
“草民徐福,谢陛下。”我稳住心神,将早已烂熟于胸的说辞,以一种既不显卑微谄媚、又充满敬畏的语调,清晰吐出。
“陛下扫平**,统一宇内,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然,天地之寿无穷,而人生有涯。陛下欲求长生,乃顺天应人之举,非为私欲,实为江山永固,万民永赖。”
我先定下基调,将嬴政的个人追求与帝国命运捆绑在一起。余光所及,御座上的身影似乎并未动弹,但我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更加锐利了。
“然,”我话锋微转,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长生之道,玄奥非常。世间方士所献金丹饵药,或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然欲达真正之长生不死,超脱轮回,非人间凡火所能炼制之药石可及。”
我刻意停顿片刻,让话语的重量沉淀下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期待,连一旁侍立的赵高(我猜测那肃立一旁、面白无须的官员应是他)也微微侧目。
“真正的不死灵药,何在?”我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信,“在于海外仙山,在于天地灵气汇聚之所!”
终于,我引出了核心。我开始描绘那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的归墟,以及其旁缥缈难寻的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我极尽辞藻,描绘其上有黄金白银铸就的宫阙,有晶莹剔透的玉树琼枝,有食之可令人长生不老的仙果神泉。我讲述山上的仙人,餐风饮露,逍遥自在,掌握着生死奥秘。
与对王先生所言时更注重“可行性”不同,面对嬴政,我更加侧重于描绘仙山的神秘、灵药的珍贵以及获取的艰难与神圣性。我强调,此非寻常人力可至,需有大福德、大机缘、大诚心者,方能得窥仙缘。
“陛下乃天命所归,真龙天子,福德绵长,正是最有资格求得仙药之人。”我适时地将焦点拉回嬴政身上,“然,仙人高洁,非以诚心不足以动之。若遣寻常使节,持寻常贡品,恐难入仙人之眼,反遭天谴。”
“哦?依汝之见,当如何?”嬴政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我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兴趣。这丝兴趣,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让我看到了希望。
我知道,最关键的部分来了。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深思熟虑的计划:“臣恳请陛下,允准三事。”
“一,需造坚固楼船数十,方能抵御海上风浪,远涉重洋。”
“二,需精选童男童女各三千,取其元气纯净,可为沟通仙人之媒介,亦显陛下仁德,泽被幼弱。”
“三,需携五谷良种、百工巧匠及各色珍宝。五谷以示陛下重农桑、安天下之心;百工可沿途修缮船只,亦能向仙人展示中土文明之盛;珍宝则为敬献仙人之礼,以示虔诚。”
我一口气说完,然后再次匍匐在地:“臣徐福,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为陛下前驱,斋戒沐浴,敬告天地,率此船队,远赴海外,寻访仙山,求取不死灵药!若不得药,臣甘受雷霆之诛,万死不辞!”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轩阁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我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嬴政会如何决断?是斥我为狂悖之徒,还是……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刻,那威严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
“徐福。”
“臣在。”
“汝之所言,朕,准了。”
短短五个字,却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巨大的狂喜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让我晕眩。但我强行克制住,保持着跪姿,高声道:“陛下圣明!臣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起来吧。”嬴政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具体事宜,由赵高会同相关官署,与你详议。所需人力物力,尽可调拨。但朕要提醒你,”他的声音陡然转冷,那股冰冷的杀意再次弥漫开来,“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朕予你一切,亦可收回一切。你,好自为之。”
“臣,明白!”我深深叩首,背后已被冷汗浸湿。我知道,我赌赢了第一步,但同时也将自己和数千人的性命,悬于一根发丝之上。虎口谋食,此刻,我才真正将半截身子,探入了这天下最危险的巨兽口中。
退出兰池宫时,阳光刺眼,我竟有些恍惚。赵高跟在我身侧,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笑容:“徐先生,恭喜了。陛下既已首肯,此事便需尽快操办。请随我去少府衙门,商议具体细则。”
我看着他那张看不出真实情绪的脸,心中凛然。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筹备如此庞大的船队,协调各方势力,确保一切尽在掌握……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无论如何,我,徐福,一个来自齐地的无名方士,终于在这咸阳宫中,撬动了命运的齿轮。东渡之谋,已成定局。下一步,便是将这惊世谎言,一步步变为“真实”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