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的天,终究是变了。往日临海市集的喧嚣里,总夹杂着几分稷下学宫飘来的散淡逍遥气息,如今却被一种无形的、绷紧的沉默所取代。秦军的黑水龙旗插上了城头,带来的不仅是律法严苛、赋税沉重,更是一种根子上的摧折。往日那些谈玄论道、备受贵族礼遇的方士们,骤然失了依凭。邹老者的丹房日渐门庭冷落,终在一个雨夜悄然关闭,据说他本人也不知所踪。曾经令人心驰神往的海外仙山、不死灵药,在秦吏冷硬的面孔和催缴赋税的算盘声中,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家道也渐渐显出窘迫。父亲虽仍是小吏,但在新的秦法框架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往日的那点从容早已不见。他几次三番催促我,既已识字通文,不如设法谋一个秦吏的职位,哪怕是最低等的书佐,也好过坐吃山空。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是一片冰凉。让我去效忠那灭我故国、毁我文化的虎狼之秦?让我终日与那些冰冷的律令竹简为伍,了此一生?我仿佛能看到自己未来的模样,如同一株被移栽到盐碱地的树,日渐枯萎。
我不甘心。
海风依旧咸涩,却再也吹不散我心头的窒闷。我常常独自走到海边,看那潮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仿佛亘古不变,却又瞬息万变。我那些杂乱的“学问”,在现实的倾轧下,似乎毫无用处。直到有一天,我看着一艘即将启航、前往北方沿海的商船,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我的脑海。
齐地已无我立锥之地,但天下之大,岂止齐鲁?那灭六国、气吞天下的强秦,它的都城咸阳,才是如今世间最大的漩涡,也是机遇与危险并存的终极舞台!那里汇聚着四海能人,也必然充斥着对“长生”最炽热的渴望——来自那个权力顶端的男人。嬴政,这个统一天下的帝王,他对死亡的恐惧,恐怕比任何齐王都要强烈百倍。
去咸阳!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疯狂滋长。只有在那里,我这点“旁门左道”的技艺,才有可能被置于权力的天平上,称出意想不到的重量。这无疑是一场赌博,而且是赌注极大的豪赌。咸阳方士云集,竞争必然残酷,嬴政更是以精明多疑、刻薄寡恩着称。伴君如伴虎,一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但,留在齐地,我注定默默无闻,乃至穷困潦倒。去咸阳,虽九死一生,却可能搏出一线惊天动地的生机!那股自少年时代便埋藏于心的、渴望惊涛骇浪的躁动,此刻彻底压倒了恐惧。
我说服了忧心忡忡的父母,变卖了家中部分值钱物事,凑足了盘缠。离别那日,母亲垂泪,父亲沉默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复杂。我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生我养我的海,转身踏上西行的道路,没有回头。我知道,此一去,便是将过往的一切彻底割舍。
路途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风餐露宿,盗匪出没,自不必说。更煎熬的是内心的孤寂与前景的迷茫。越靠近关中,秦地的风貌便与齐地差异越大。少了些灵秀湿润,多了些厚重苍凉。当那传说中“渭水流浆,廊腰缦回”的咸阳城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我感受到的并非激动,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威压。那城市像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散发着冰冷而强大的气息。
入城之后,我才真切体会到何为帝都气象。街道宽阔,车水马龙,各色人等,衣着口音各异,皆行色匆匆。我设法在靠近市井的一处简陋客舍安顿下来,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打听方士圈的动向。情况比我想象的更复杂。咸阳的方士,早已拉帮结派,各有山头。有擅长炼丹饵药的,有专攻望气占星的,有鼓吹祠灶谷道的,个个都自称身怀异术,能通鬼神。
我一个外乡来的无名小卒,想挤进这个圈子,难如登天。我尝试去一些方士聚集的酒肆、馆舍,递上名帖,往往石沉大海。即便有机会说上几句话,也被对方用傲慢或警惕的眼神打量,言语间多是敷衍。他们视我为来抢夺君王恩宠的竞争者。
我不得不改变策略。我不再急于求见那些成名人物,而是更耐心地观察。我出入市集,倾听百姓议论朝政宫闱的流言蜚语(虽大多荒诞,却能窥见风向);我留意那些能接近宫禁的低级官吏或方士弟子的言行举止,试图拼凑出嬴政最近的喜好与心境。我的银钱在快速消耗,机会却依然渺茫。
直到一次,我听说一个以“善祷祠”闻名的小方士,因在一次祭祀活动中“未能感应天意”,触怒了陛下,已被下狱论罪。此事在方士圈中引起不小震动,人人自危。我却在恐惧的氛围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机会。嬴政对“天意”的渴求已近乎焦灼,寻常的祥瑞和仙方已难以满足他。他需要更宏大、更遥远、更难以即刻证伪的“希望”来安抚内心对死亡的恐惧。
我意识到,我的机会或许就在于此。那些鼓吹具体丹方或即刻见效的术士,风险最大。而我脑海中那个关于“海外三神山”的构想,缥缈、遥远,正适合用来描绘一幅足以让帝王心动的长远图景。它不需要立刻验证,却能用巨大的可能性,吊住嬴政的胃口。
我开始更有针对性地完善我的说辞。我重新翻检记忆中所有关于蓬莱、方丈、瀛洲的记载,哪怕是支离破碎的传说,也加以润色整合。我甚至结合我对航海、天象的知识,为这个虚无的仙境添加了许多看似合理的细节,比如航路的大致方向、仙山的气候特征、仙人的可能形貌等等。我要让这个谎言,听起来比真实更可信。
等待是煎熬的。我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猎豹,收敛爪牙,耐心等待着那个能让我一跃而出的时机。客舍的窗户对着咸阳宫的方向,那片巍峨的宫阙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而我,这个来自齐地的落魄方士,正试图用谎言作为诱饵,去撬动这帝国最核心的权柄。我知道,我即将踏入的是真正的虎口,每一步都可能尸骨无存。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既已西入咸阳,便只能在这虎口之中,谋一场泼天的富贵,或者,求一个粉身碎骨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