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坠落感,没有方向,甚至没有“存在”本身的确信。
只有“流动”。
仿佛自身化为了一条溪流中微不足道的水滴,被无法抗拒的洪流裹挟,穿过光的荒漠,穿过时间的断层,穿过概念本身的废墟。无数破碎的影像、颠倒的法则、矛盾的物理现象,如同被撕碎又胡乱拼接的画卷,在“意识”的残片中飞速闪现又湮灭。星辰在虚空中画出哭泣的轨迹,大陆在深海中燃烧,生命从死亡中绽放又在诞生时凋零……这里是“归墟”的脉络,是万物终结前最后疯狂的自噬回响,是连“观测者”的白夷也未曾完全测绘的、绝对的“混乱”与“虚无”之境。
“我”还存在吗?徐福是谁?是那个奉旨出海的方士?是穿越归墟的逃亡者?是启动“归墟程序”的献祭者?还是……仅仅是这无尽洪流中,一抹即将消散的、微不足道的意识残响?
“祖龙之桥”崩碎的剧痛早已被洪流的冲刷麻木。灵魂像是被反复拉扯、延展、又揉捏的面团,与嬴政那缕残存“龙气”的最后纠缠,在狂暴的时空乱流中变得愈发稀薄、混乱,却并未完全消失,反而像是两缕被强行拧在一起、即将断裂的丝线,在洪流中无力地飘荡。玄色玉佩的暖流早已感应不到,掌心幽蓝的星钥符文也黯淡沉寂,唯有胸膛中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徐福”本身的、历经磨难而不灭的执念之火,还在随着洪流沉浮,如同暴风雨中最后一星倔强的渔火。
不知“流淌”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洪流的“质地”开始发生变化。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冰冷的、仿佛沉淀了亿万载时光尘埃的“灰”。灰蒙蒙的“雾气”弥漫,视线(如果还存在视线的话)无法及远,只能看到数丈内模糊的、不断变幻的轮廓——有时是倾颓宫殿的一角,有时是沉没巨舰的桅杆,有时是巨大生物蜷缩的骨骸,更多时候,是无法形容的、违背几何常识的怪异结构。它们都呈现出一种统一的、死寂的灰白色,仿佛所有的色彩、生命、乃至“存在”的热度,都被这无尽的“灰”吸走、冻结、同化。
这里,是“归墟之心”的“浅滩”?还是某个庞大“尸体”的“肠道”?抑或是……“归墟程序”那不稳定通道,将我抛到了某个未知的、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夹缝”?
流动的速度在减缓。我(姑且还以“我”自称)感觉自己正从洪流中被“析出”,如同河流入海口的泥沙,缓缓沉降。脚下传来了触感——冰冷、坚硬、光滑,像是某种玉石,却又毫无生机。我“站”在了这片灰雾弥漫的、寂静到令人发疯的“地面”上。
尝试移动。意识艰难地驱动着这具不知是否还完整存在的“躯体”。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在粘稠的胶水中跋涉。灰雾缠绕上来,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试图将思维也一同“冻结”、“同化”的侵蚀感。
我还活着?以这种形态?
检查自身。身体出奇地“完整”,甚至之前惨烈的伤势都似乎消失无踪,但那并非痊愈,而是一种诡异的“凝固”状态。皮肤苍白,毫无血色,触感冰冷僵硬,仿佛一具精细的玉石人偶。经脉中空空如也,光暗星力、龙气、玉佩暖流、星钥之力……所有曾经的力量痕迹都微不可查,或者说,被压制、冻结到了灵魂最深处,只有极其微弱的感应。唯有意识,虽然疲惫欲死,却还保持着相对独立的思考能力。
这到底是何处?“守墓人”说的“一丝可能”,就是被抛到这种鬼地方?
我在灰雾中艰难跋涉,试图寻找任何一点不同寻常的迹象,或者……任何能证明此处并非绝对死寂的“存在”。然而,除了脚下无边无际的、光滑冰冷的灰白“地面”和四周永恒的灰雾,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风,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孤独与虚无,如同两只无形的手,缓缓扼住意识的咽喉。
就在绝望感开始滋生,思考也逐渐变得凝滞时,前方灰雾深处,忽然出现了一点……微光。
不是灰白,也不是我之前见过的任何颜色。那是一种极其黯淡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朦胧的“光晕”,颜色难以准确描述,似青非青,似金非金,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的韵味。
这点微光,在这片绝对的灰寂中,如同沙漠中的绿洲,瞬间吸引了我全部残存的注意。更让我灵魂深处那缕几乎沉寂的嬴政“龙气”,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却清晰无比的……共鸣与悸动!仿佛倦鸟归巢,又似铁屑遇磁!
那是什么?!
我朝着微光的方向,加快脚步(如果这迟缓的动作能称之为“快步”的话)。随着靠近,微光逐渐清晰,范围也在扩大。它并非悬浮空中,而是来自于……一座“建筑”?
不,那很难称之为建筑。它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残缺的、半埋在灰白“地面”中的“祭坛”基座,或者是一座“门”的废墟。材质非金非石,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历经无穷岁月的青铜色,表面布满了极其古老、繁复、与我手中曾有的星图薄片、与“星槎”内部纹路有几分神似、却更加古朴玄奥的浮雕与刻痕。那些青金色的微光,正是从这些刻痕的深处,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呼吸。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这座废墟祭坛的正中央,矗立着一根断裂的、高约三丈的方形石柱。石柱顶端,并非平齐,而是呈现出一个自然的、如同被某种力量温柔托举的凹陷。凹陷之中,静静地悬浮着一物——
一枚巴掌大小、造型古朴、通体呈现温润青金色、表面流转着淡淡云气龙纹的……玉琮!
看到这枚玉琮的刹那,我浑身剧震!不是因为它散发的微光,也不是因为它古老的样式,而是因为……它给我的感觉!那是一种血脉相连般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熟悉与悸动!更因为,我灵魂深处,嬴政那缕“龙气”,在看到玉琮的瞬间,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混合了狂喜、贪婪、敬畏与无尽渴望的剧烈波动,疯狂地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灵台,试图挣脱,扑向那玉琮!
这玉琮……与嬴政有关?!不,不止!它给我的熟悉感,甚至超过了嬴政的玉佩!仿佛……它本就该属于“我”,或者说,属于“徐福”这一存在源头中的某个部分?!
就在我震惊莫名、体内“龙气”暴走、意识再次面临冲击的危急关头——
“止步。”
一个平静、苍老、仿佛与这片灰寂天地融为一体的声音,直接在我意识中响起。
紧接着,祭坛废墟旁的灰雾,无声地向两侧分开。一个身影,缓缓自雾中显现。
那是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极其古老的、款式我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的玄色深衣,衣袂无风自动,仿佛由最深的夜色裁剪而成。长发披散,发色是一种纯净的银白,面容被一层朦胧的清气笼罩,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深邃、仿佛倒映着星河生灭、岁月流转,平静地注视着我。
他的身上,没有丝毫活物的生气,也没有死物的腐朽,只有一种与这祭坛、与这玉琮、与这片灰寂天地浑然一体的、亘古长存的“静谧”与“苍茫”。
他看着我,目光似乎穿透了我这具凝固的躯体,直视我灵魂深处那缕暴走的“龙气”与残存的自我。
“原来是你。”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无喜无悲,“身怀‘祖龙’残念,触动‘星钥’之机,引动‘归墟’之流,竟能至此地……看来,那‘囚笼’中的老友,终究还是启动了最后的程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灵魂深处:“有趣。你这缕‘龙气’,暴戾贪婪,充满人主野望,却又被一丝异样的‘秩序’之念勉强束缚……是你做的?你想驾驭它?”
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此人是谁?他竟能一眼看穿我灵魂状态,知晓“囚笼”、“归墟程序”,甚至能感应到嬴政“龙气”的本质与我之前的尝试!
“晚辈徐福,误入此地,不知前辈是……” 我尝试以意念回应,声音艰涩。
“名号早已遗忘。” 他轻轻摇头,目光转向祭坛中央那枚青金玉琮,眼中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追忆,“你可以称我为此地‘守墓人’……不过,我守的并非墓,而是‘门’,是‘钥匙’,也是……一段被遗忘的契约与责任。”
“契约?责任?” 我疑惑。
“与‘祖龙’的契约,守护此‘钥’的责任。” 他缓缓道,“看来,外界时光流转,‘祖龙’之裔已然忘却旧约,血脉中的野望与贪婪,却一代甚于一代。” 他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或者说,落回我灵魂中那缕“龙气”上,“你携此‘孽气’而来,是劫,亦是缘。或许,正是到了结这段因果之时。”
他抬起手,指向祭坛中央的玉琮:“此乃‘禹贡山河琮’,非是凡物,亦非‘星盟’造物。它是最初的‘契约’见证,是定位九州龙脉、调理地气水文的‘密钥’之一,亦是对‘祖龙’之力的最后一道……制约与馈赠。”
“你体内这缕‘祖龙之气’,虽只残存,却已躁动难制,更有反噬其主之象。长久以往,你必被其吞噬,或成只知杀戮掠夺的傀儡,或爆体而亡。”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而今,你既至此地,又曾尝试以自身意志引导驾驭此气,虽未成功,其心可鉴。或许,你可尝试……以这‘山河琮’为引,以你自身为炉,重新……‘订立’契约。”
“重新订立契约?” 我心中剧震。
“不错。” 他颔首,“非是向那已逝的、充满野望的‘祖龙’献上忠诚,而是与你血脉中、这缕气所代表的、源自九州山河的‘祖龙之力’本源,订立新的契约。以守护代替掠夺,以调理代替征服,以你徐福的意志,重塑此力。若能成功,此气可为你所用,化为真正的‘守护之力’,亦可助你……稍稍抗衡那‘归墟’侵蚀,在此地存活。若失败……”
他未尽之言,我已然明了。失败,便是被“龙气”彻底反噬,魂飞魄散,或者被这灰寂天地同化。
我看着那枚静静悬浮、散发着温润青金色微光的“山河琮”,又感受着灵魂深处那缕蠢蠢欲动、充满毁灭**的“祖龙之气”。前路已绝,后退无门。这或许,真的是唯一的“可能”。
“我该怎么做?” 我的意念,带着决绝。
“守墓人”微微抬手,祭坛上的青金玉琮缓缓飘起,落向我的眉心。
“静心,凝神。回想你欲守护之物,坚定你前行之志。然后,承接此‘钥’,直面你血脉中的‘龙’……记住,契约的本质,是交换,是平衡,亦是……责任。”
玉琮触及眉心的刹那——
轰!
青金色的光芒,如同决堤的星河,冲入我的识海!与此同时,灵魂深处那缕“祖龙之气”,仿佛受到了最极致的挑衅与吸引,再也不受控制,咆哮着,化作一条狰狞的暗金毒龙虚影,扑向那青金色的光芒!
我的意识,瞬间被拖入了一个古老的、浩瀚的、充满了大地脉动与江河奔流之音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