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无声流淌,淡紫色的荧光在水面破碎、重组,将河岸那片被淡蓝“天光”笼罩的奇异世界,映照得更加迷离而不真实。我们三人如同闯入禁忌画卷的污迹,僵立在柔软的、散发微光的苔藓上,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
五十步外,白色巨石。那背对我们的身影,缓缓转头。
不是鬼魅般的迅疾,也不是垂死者的滞涩,而是一种从容的、仿佛从亘古沉睡中自然醒转的悠然。随着他(或者说“它”)的动作,四周流动的淡蓝色天光,以及河面升腾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氤氲水汽,似乎都随之微微一滞,向他所在之处汇聚、流淌。
一张脸,映入我们惊骇的眼帘。
那并非想象中的骷髅或厉鬼面容,而是一张……极其“正常”的、属于中年男子的脸。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却并非病态,反而透着一种玉石般的温润。五官端正,眉目清朗,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髯,若非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孔并非黑色,而是一种极其深邃、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的暗银色,瞳孔周围,有细密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淡金色纹路若隐若现。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活人的灵动生气,也无死物的冰冷空洞,而是一种……如同古井深潭、映照万古星空的、绝对的“静”。这“静”中,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疲惫,以及一丝……洞悉一切的漠然。
他身上的深衣,确实是先秦样式,玄色为底,袖口衣襟以暗金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与星槎内部纹路有几分神似的云雷回纹。但衣料早已不是寻常的丝麻,而呈现出一种非布非革的奇异质感,在微光下流转着极其微弱的光泽,虽有多处破损,却不见腐朽。长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大半,余下披散肩头,发色灰白,却不见枯槁。
一个身着先秦服饰、出现在这归墟深处、诡异“缓冲区”中的……“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们与他对视,他也在静静地看着我们。没有敌意,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在打量三件突然出现在既定景物中的、微不足道“杂物”般的平静审视。
“咳……”王离喉结滚动,发出干涩的声响,独臂肌肉紧绷,残刀虽已无用,仍被他死死握在手中,指节发白。他身经百战,见过尸山血海,也直面过白夷、星骸等非人恐怖,但眼前这个“人”,带给他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源自认知层面的、更深层次的寒意。这不像敌人,不像怪物,更像是一个……本不该存在于此时的“痕迹”。
夜枭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面对无法理解存在时的低吼,身体因虚弱和本能恐惧而微微颤抖,猩红的瞳孔死死锁定对方,仿佛想从那平静的外表下,看穿其本质。
我心脏狂跳,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幻象?是这诡异之地滋生的精怪所化?是更早闯入此地的先秦方士?还是……与那“颛顼遗泽”、与星槎文明有关的某种存在?他为何在此?是敌是友?
“外来者。”一个声音响起,直接传入我们脑海,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也非神念传音,而是一种更加奇异的、仿佛与这片天地共鸣的、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意念波动。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古老的口音,却又清晰无比。“踏足‘静墟’之地,所为何来?”
他会说话!用的是古雅的中原雅言,虽与当世口音略有差异,但能听懂!而且,他称此地为“静墟”?
我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与惊疑,上前半步,将王离和夜枭隐隐护在身后,拱手为礼,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以雅言回应:“在下徐福,携同伴王离、夜枭,遭逢大难,为避仇敌,误入此间。不知尊驾如何称呼?此处……又是何地?”
“‘静墟’。”那身影重复了一遍,暗银色的瞳孔中星辰纹路微微流转,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尤其在扫过我腰间那柄早已黯淡无光、形制古朴的“星涡之钥”,以及我怀中隐隐透出的黑色薄片气息时,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但转瞬即逝。“亦可称……归墟之隙,星海坟场之畔,残喘之地。”
他的目光转向王离和夜枭,尤其在夜枭那异于常人的苍白皮肤和猩红瞳孔上略微停留,声音依旧平淡:“一人,煞气缠身,军魂将散;一者,血脉驳杂,祖灵将熄。尔等状态,不宜久立。”
话音未落,他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虚虚一点。
嗡。
一点柔和纯净的、乳白色的星光,自他指尖绽放,瞬间化作三缕,分别没入我们三人眉心。
我身体一震,只觉一股温和浩大、精纯无比的“秩序”星力,如同初春融雪汇成的清泉,流入干涸龟裂的经脉,所过之处,那股因力量冲突和迁跃撕裂带来的剧痛迅速缓解,近乎枯竭的生机被重新唤醒。虽然远未治愈重伤,但这股力量如同最有效的强心剂,瞬间让我们精神一振,连虚脱感都减轻了大半!
王离闷哼一声,断臂处传来麻痒之感,脸色好看了些许。夜枭更是浑身一颤,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稳住了濒临溃散的生命之火。
这是……治疗?如此轻易,如此精纯的星力运用!他到底是谁?
“些许星辉,暂稳尔等本源。”那身影收回手,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重新将目光投向我,“徐福……此名,略有耳闻。可是奉秦王之命,东渡求仙之方士?”
他听说过我?而且知道嬴政?!我心中骇浪滔天,脸上却努力维持平静:“正是。尊驾……如何得知?”
“秦王政……‘祖龙’之气躁动,星海波澜已生,此间虽僻,亦有感应。”他语气依旧平淡,却透露出了惊人的信息!他不仅知道嬴政,还能感应到其“祖龙之气”的异动?甚至用“星海波澜”来形容?他究竟在此地待了多久?与外界又有何种联系?
“至于吾名……”他略微停顿,暗银色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悠远的追忆,“久矣,名号已无意义。若需称谓,可唤吾……‘守墟’。”
守墟?守护这片“静墟”之人?
“守墟先生。”我再次拱手,态度愈发谨慎,“我等误入此间,实属无奈。外界有名为‘白夷’之敌追杀,更有……星骸异动,嬴政之谋,天地将倾。不知先生可知晓‘海眼之芯’?我等受前人所托,需前往彼处,或有生机,或有……未尽之事。”
听到“白夷”、“星骸”、“嬴政之谋”等词,尤其是“海眼之芯”,这位自称“守墟”的男子,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可以察觉的变化。并非惊惧或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混合了了然、疲惫与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白夷……‘观测者’之走狗,刍狗也。”他淡淡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漠视,“星骸躁动……意料之中。‘祖龙’觊觎星核,行逆天之举,不过是旧事重演,徒增业障。”
他缓缓站起身。随着他的动作,那身残破的玄色深衣无风自动,一股更加浩瀚、更加古老、仿佛与脚下大地、头顶“穹顶”、四周万物融为一体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他并不高大,但此刻立在那白色巨石上,却给人一种顶天立地、宛如这片静墟世界“中心”的错觉。
“至于‘海眼之芯’……”他暗银色的瞳孔望向这片空间极远处的、被发光山林和残破遗迹遮掩的方向,那里,淡蓝色的天光似乎更加浓郁,隐隐有低沉的、仿佛大地脉动般的轰鸣传来。“彼处,确是一切因果汇聚之焦点。亦是‘静墟’存在之基,亦是……毁灭之始。”
他收回目光,看向我们,那星辰纹路流转的眼中,带着一种洞彻世事的清明:“尔等受何人所托?可是持‘星钥’碎片而来?”
他连“星钥”都知道!我心中再无怀疑,此人绝对与星槎文明、与这片归墟之地的秘密,有着极深的关联!甚至,可能就是远古遗留至今的“先民”!
“正是。”我如实相告,取出怀中那片温润的黑色薄片,“受一艘名为‘巡天-柒’的星槎遗骸内,一位前辈临终所托,携此信物,欲往‘海眼之芯’,阻止‘净化’。”
“巡天-柒……”守墟低声重复,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怅然,“原来……是它。它也陨落于此了么……” 他目光落在黑色薄片上,点了点头,“此乃‘导航星图’残片,确是指引。然,仅凭此物,尔等抵达‘芯’域边缘,便是极限。内中禁制重重,非星钥完整,或特定‘权限’者,不可入。”
他顿了顿,看着我们:“且,尔等所言‘阻止净化’……可知‘净化’为何?又为何要阻?”
我怔住了。星槎遗骸意念模糊,只提到“阻止净化,并非毁灭”,具体缘由,我们确实一无所知。
守墟似乎从我们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承载了万古的时光重量。
“随吾来。”他转身,向河岸上游,那片发光水晶森林与残破遗迹交错的方向走去,步伐不快,却仿佛缩地成寸,几步间已出去十余丈。“有些事,需让尔等知晓。亦有些物,需交予尔等。之后,是去是留,自行抉择。”
我们三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疑惑,以及一丝绝境中出现的、难以言喻的希望。这位神秘的“守墟”,似乎是友非敌,而且知晓无数秘密。
没有犹豫,我们互相搀扶着,快步跟上。脚下的发光苔藓柔软湿润,沿途的奇花异草散发出令人精神舒缓的清香。守墟走在前方,身影在淡蓝的天光与朦胧的水汽中显得有些虚幻,他并未回头,但行走的速度恰好让我们能勉强跟上。
“此地‘静墟’,乃是远古‘星盟’为安置战火中流离失所之遗民,于归墟外围,借残留星槎核心与地脉之力,开辟的一处……庇护所,或者说,‘避难方舟’。”守墟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平静地叙述着惊人的过往,“彼时,星海战乱,‘观测者’一系背叛盟约,执行所谓‘净化协议’,抹杀一切‘非标准’文明与‘污染体’。无数星舟被毁,生灵涂炭。部分残存者,在各处归墟缝隙,建造了类似‘静墟’之地,苟延残喘。”
星盟?观测者背叛?净化协议?这些词汇如同惊雷,炸响在我们心头。原来白夷所谓的“净化”,源自一场远古的星际背叛与屠杀!
“吾等,便是最初一批迁入此地的遗民之后裔,或者说……守墓人。”守墟继续道,语气无喜无悲,“岁月流转,外部归墟之力侵蚀,内部资源有限,加之……‘芯’域不稳,遗民或亡故,或沉眠,或化作墟灵。至今,尚存清醒意识者,寥寥无几。”
他停下脚步,我们已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坡地中央,有一座相对完整的、风格古朴厚重的石质殿堂,虽然同样爬满了发光的藤蔓,但结构完好。殿堂门前,有一方清澈的池塘,池水并非淡紫,而是纯净的乳白色,散发着浓郁的生机与星力波动。
“此乃‘星晖池’,池水乃地脉星力凝结,可疗伤,可补益元气。”守墟示意我们,“尔等可在此稍作休整,处理伤势。”
我们早已疲惫不堪,闻言大喜,也顾不得许多,踉跄到池边,捧起乳白色的池水饮用、清洗伤口。池水入腹,化为滚滚暖流,快速修复着受损的身体,效果比那发光果实强了十倍不止!连王离断臂处的剧痛都大为缓解,夜枭的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血色。
守墟则走入那石质殿堂,片刻后走出,手中多了几样东西。
一件叠放整齐的、与我们身上破烂衣物截然不同的玄色衣衫,材质非丝非麻,触手温凉柔韧;两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的玉瓶;以及……一块拳头大小、不规则形状、散发着柔和白光、内部有星云流转的晶石。
“此衣,乃‘静墟’常服,以星尘丝混织而成,可避寻常水火,稍御能量侵蚀。”他将衣衫递给我,又将玉瓶分别给王离和夜枭,“瓶中是‘星髓膏’,外敷,可接续断骨,愈合内伤。”
最后,他托着那块白色晶石,目光复杂地看着我:“此物,乃‘静墟’历代守护者,以残存星钥碎片之力,结合此地方舟核心逸散星辉,凝练而成的‘次钥’。虽不及完整星钥,但持之,可勉强通过‘海眼之芯’外围部分禁制,亦能感应‘芯’域核心波动。”
他将晶石递给我:“此物,本为应对‘芯’域彻底失控、或外敌入侵‘静墟’时,最后一搏之用。今,赠予尔等。”
我双手接过晶石,入手温润沉重,内部星云流转,仿佛蕴藏着一片微缩的宇宙。一股与黑色薄片、与之前信标梭体同源,却更加内敛精纯的秩序波动,缓缓散发开来。这“次钥”,无疑是此刻对我们而言,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更珍贵的宝物!
“守墟先生,大恩不言谢。”我郑重行礼,“只是……先生为何如此相助?又将这珍贵之物相赠?您之前提到‘芯’域不稳,与那‘净化’,与嬴政之谋,究竟有何关联?我等前去,又该如何‘阻止’?”
守墟示意我们在池边光洁的石块上坐下,他自己也在一块青石上盘膝而坐,暗银色的眸子望着池塘中倒映的淡蓝“穹顶”与星光,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上了更深的沧桑与一丝无奈。
“相助,因尔等持‘星钥’信物而来,此乃故人遗愿,亦因……尔等身上,有‘变数’。”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似能穿透皮肉,直视灵魂深处,“尤其是汝,徐福。汝之血脉,汝之经历,汝所携之‘钥匙’(指嬴政玉佩残留)与‘锁’(指星涡之钥及体内光暗星力),皆非常态。或许,汝便是那一线‘生机’所在。”
“至于‘芯’域……”他望向远方那脉动轰鸣传来的方向,语气凝重,“‘海眼之芯’,并非单纯的地脉核心或能量源泉。其本质,乃是一处连接多元星海、时空结构极其薄弱的‘奇点’,亦是当年那场大战中,某位‘星盟’至高存在,为封印一头濒死暴走的‘源初星兽’(即龙鲸),并稳固此方归墟区域,强行撕裂空间,构筑的‘永恒囚笼’与‘稳定锚’!”
“经年累月,囚笼难免磨损,星兽残念侵蚀,‘锚’亦产生偏移。‘静墟’能存,皆赖‘芯’域散逸的秩序之力维持平衡。然近年来,平衡渐失。外部,归墟之力加剧侵蚀;内部,星兽残念复苏躁动;更有一道充满贪婪与暴戾的‘祖龙’之气,自外界渗透,试图染指‘芯’核,行吞噬之举,此即嬴政之谋。三者叠加,‘芯’域已至崩溃边缘。”
“一旦‘芯’域彻底崩溃,其后果……”守墟的声音低沉下去,“首当其冲,‘静墟’将瞬间湮灭。其次,封印破碎,那头‘源初星兽’的残骸与疯狂意志,将喷涌而出,污染整片归墟,乃至向外扩散,祸及汝等所来之人间。最后,‘奇点’爆发,时空结构撕裂,将在此形成一座吞噬一切的、真正的‘永恒归墟’,连‘观测者’亦难幸免。”
“而‘白夷’所为‘净化’……”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过是‘观测者’协议中,针对‘高危污染源’的标准处理程序——以绝对暴力,彻底湮灭‘芯’域及周边一切存在,包括‘静墟’,包括其中可能残存的遗民,包括那头星兽残骸,自然……也包括误入此间的尔等。此法简单粗暴,或可阻止污染扩散,但亦会彻底摧毁此方时空结构,引发不可预料的连锁崩塌。此非拯救,乃同归于尽之下策。”
原来如此!真相竟如此骇人听闻!“海眼之芯”竟是一个囚禁着“源初星兽”的时空奇点与封印核心!嬴政想吞噬它获得力量,是在玩火**,加速崩溃;白夷想暴力净化,是玉石俱焚,后果难料;而“静墟”和其中遗民,包括这头星兽残骸本身,都是这危局中的祭品!
“那……该如何‘阻止’?”我声音干涩。阻止嬴政?阻止白夷?还是阻止“芯”域崩溃?任何一件,都难如登天!
守墟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次钥”晶石上,缓缓道:“‘星钥’,乃‘星盟’最高权限之象征,亦是操控、维护此类‘奇点封印’系统的关键。完整星钥,可调节‘芯’域平衡,加固封印,甚至……疏导星兽残念,令其重归沉寂。然完整星钥早已失落,分散于各个遗迹战场。”
“此‘次钥’,结合尔等手中星图,或可勉力抵达‘芯’域核心控制节点。至于是重新稳定封印,还是做其他抉择……”他深深地看着我,“需持钥者,依本心而定。吾所能助者,仅止于此。‘静墟’之力,早已枯竭,吾之残躯,亦无法远离此殿。前路凶险,远超尔等所历。是持钥前行,寻那渺茫生机,还是留于此地,与‘静墟’共沉沦,尔等自决。”
他将选择权,交给了我们。
王离独眼灼灼,看向我,虽未言语,但眼中是百死不悔的决绝。夜枭挣扎坐起,猩红的瞳孔中燃烧着影爪战士的倔强。
留在这里,或许能多活几日,但最终难逃湮灭。前进,九死一生,却有一线可能,阻止这场波及人间与星海的浩劫。
我握紧手中温润的“次钥”晶石,感受着其中浩瀚的星力,又摸了摸怀中那片指向“芯”域的黑色薄片,最后,目光投向了远方那低沉脉动、仿佛末日心跳传来的方向。
“我等,前往‘海眼之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