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艇在绝对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声响的墨蓝色深水中滑行,悄无声息,如同一条归巢的游鱼。舷窗外,是光怪陆离却又死寂无声的世界。巨大的、散发惨白荧光的伞状水母缓缓舒卷,无数细长的触须在艇侧拂过,带来冰凉的触感;形态诡异、如同骨骼拼接而成的深海怪鱼,瞪着没有瞳孔的惨白眼珠,悬浮在珊瑚丛的阴影中,一动不动,仿佛早已成为这片水域凝固景象的一部分;更远处,大片大片的、色彩妖艳却毫无生机的珊瑚森林,在艇身经过时微微摇曳,发出只有精神力才能捕捉到的、如同万千细语般的低鸣。
这里并非生机勃勃的海底,而是一座巨大、寂静、美丽到令人心寒的坟墓。所有的“生物”都带着一种标本般的凝固感,它们存在,却仿佛被剥夺了“活着”的本质,只是按照某种设定好的、亿万年前的程序,在这沉没的时空中,重复着无意义的运动。
我紧握着冰冷光滑的舵轮,指尖感受着小艇内部传来的微弱却稳定的能量脉动。信标梭体在前方投射出的淡蓝色光路,如同一条纤细的脐带,连接着我们与远处那座悬浮的残骸之城。王离靠在左侧舷窗,独眼死死盯着外面,残破的独臂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断刃上,尽管他知道在这等深水中,这柄凡铁毫无用处。夜枭蜷缩在角落,呼吸微弱,但猩红的瞳孔偶尔扫过窗外掠过的诡异光影时,会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与更深层的疲惫。
压力。不仅仅是深水带来的、无处不在的沉重挤压感,更是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仿佛被无数双冰冷眼睛注视的压抑。这片水域,这所谓的“海眼”,连同其中沉睡的星槎残骸,都散发着一种“非人”的、与我们所知世界格格不入的诡异气息。它古老、死寂,却又似乎……并非完全沉睡。
“快到了。”我嘶哑开口,声音在小艇密闭的空间内显得异常干涩。前方,那座巨大的残骸之城,已从幽暗背景中凸显出来,占据了整个视野。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它的庞大与……惊心动魄的残破。这艘星槎,比我们之前栖身的“巡天-柒”大上何止十倍!它并非简单地断裂,而是仿佛被某种难以想象的暴力,从多个方向撕扯、扭曲、最终拧成了一团巨大无比的、充满绝望意味的金属废墟。主船体至少断成了四截,彼此以诡异的角度嵌入、交叠,断裂处探出的巨型龙骨和内部结构,如同巨兽被扯出的内脏,裸露在海水之中,覆盖着厚厚的、闪烁着各色磷光的沉积物与珊瑚礁。无数更加细小的碎片,如同星环般,悬浮在主残骸周围,缓缓旋转,形成一片危险而寂静的碎屑带。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这团巨大废墟的“核心”处——那几截断裂船体勉强维系、并未完全散架的交汇点——赫然有一个相对完整、呈现出标准几何形态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巨大结构体!它像是一颗被强行嵌入破碎躯壳中的、依旧顽强跳动的“心脏”,表面光滑,没有珊瑚附着,只有复杂到极点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的银色纹路。信标指引的光路,终点正是那里!
“那里……是动力核心?还是……控制中枢?”王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震惊。即便以他军旅生涯的见识,也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规模与形态的造物。
“不止……”夜枭挣扎着凑近舷窗,死死盯着那颗“心脏”表面流转的银色纹路,猩红的瞳孔剧烈收缩,“那些纹路……在动……像活的……在……呼吸……”
的确,那些银色纹路并非静止的雕刻,而是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清晰可见的节奏,明灭、流转,仿佛有生命的光液在其中奔腾。每一次“呼吸”,都让周围的海水产生微不可查的、向内收缩的涟漪。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与星钥碎片同源、却更加浩瀚深邃的“秩序”波动,正从那里隐隐散发出来,与我们小艇内的信标产生着共鸣。
但同时,一股更加隐晦、却更加令人不安的“杂音”,也混杂在这秩序波动之中。那是……怨恨?痛苦?还是……某种被强行束缚、不得解脱的疯狂意志?
小艇在信标的自动引导下,灵巧地穿梭在巨大的金属碎块与悬浮的珊瑚礁之间,避开了几条明显残留着危险能量波动的断裂管道。我们如同穿过巨人尸骸肋骨间的蚂蚁,向着那颗依旧跳动的“心脏”靠近。
距离拉近,那银色结构体的细节越发清晰。它并非简单的几何体,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蜂巢般的六边形结构,每个六边形内部,都似乎有更加微小的光点在流转。在结构体的正中央,有一个明显的、向内凹陷的圆形平台,平台边缘,整齐地排列着十几个与信标梭体卡槽类似的接口,其中一个接口,正散发着与信标同频的、召唤般的微光。
小艇缓缓减速,最终悬停在那圆形平台上方数尺处。平台自动延伸出几道柔和的牵引光束,将小艇稳稳吸附、降落。整个过程流畅、安静,仿佛这艘沉寂了数万年的星槎,仍在执行着它早已被遗忘的接待程序。
舱门滑开,冰冷、带着浓重金属与臭氧气息的海水空气涌入。我们踏上平台,脚下传来坚实冰凉的触感。平台很大,直径超过十丈,中心就是那个发光的接口。四周,是那巨大银色结构体光滑的、流淌着光纹的墙壁,向上延伸,没入上方废墟的阴影中,不知通往何处。
这里没有水。一股无形的力场将海水隔绝在平台之外,形成一个半球形的、干燥的、空气却异常陈腐的空间。
“把信标放上去?”王离看向我,独眼询问。
我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信标梭体。梭体此刻光芒明亮,微微震颤,与接口的召唤共鸣强烈。我走到接口前,深吸一口气,将梭体缓缓放入。
“咔哒。”
契合。完美。
嗡——!!!
整个银色结构体,猛地一震!并非剧烈摇晃,而是一种深层次的、仿佛从沉睡中被惊醒的悸动!平台上所有的银色纹路瞬间亮度暴涨,如同苏醒的血管!以信标接口为中心,一道柔和却凝练的白色光柱冲天而起,射入上方废墟的黑暗深处!
与此同时,我们脚下的平台,开始缓缓下沉!不,不是下沉,而是平台本身,正在向银色结构体内部收缩、滑入!伴随着低沉、平稳的金属滑动声,一个圆形的、向下延伸的通道入口,出现在我们面前。通道内部,镶嵌着发出柔和白光的晶石,照亮了向下盘旋的阶梯。
信标的光芒,在通道入口处,凝聚成一个清晰的光箭头,指向下方。
“走。”我当先迈步,踏入通道。王离和夜枭紧随其后。
通道内部异常洁净,空气依旧陈腐,但那股秩序波动的感觉更加清晰。阶梯盘旋向下,似乎通往这艘巨型星槎的最深处。墙壁同样是那种银色材质,光滑如镜,倒映着我们三人狼狈不堪的身影。偶尔,墙壁上会掠过一片片巨大的、流动的银色纹路集群,如同某种庞大系统的“思考”轨迹。
走了约莫一刻钟,阶梯到了尽头。前方是一扇更加巨大、更加复杂的银色金属门。门上没有锁孔,没有把手,只有中心一个与信标梭体形状完全吻合的、向内凹陷的复杂立体图案。而在门扉两侧,赫然站立着两尊……东西。
那并非雕像。是两具保持站立姿态的、与“巡天-柒”内玉色遗骸类似、但更加高大、骨骼呈现出暗金色的遗骸!它们身披造型古朴、布满星辰纹路的银色甲胄,甲胄虽有破损,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能量微光。它们双手交叠按在立在身前的、一种造型奇特的、非枪非戟的银色长柄武器上,头颅低垂,仿佛只是陷入了永恒的守卫沉眠。
然而,当我们靠近大门时,这两具暗金遗骸,眼眶中猛地亮起了两点幽蓝色的、冰冷的火焰!
“咔、咔……”
细微的、仿佛骨骼摩擦的声响传来。两具遗骸,同时,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低垂的头颅!那幽蓝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瞬间锁定了我们三人!一股冰冷、肃杀、毫无生命情感的庞大威压,如同实质的冰水,当头浇下!
守卫!这艘星槎核心区域的守卫!它们竟然……还能动?!
“退后!”王离厉喝,独臂瞬间将残刀横在胸前,尽管他知道这毫无意义。夜枭也低吼一声,勉强摆出戒备姿态,但身体因虚弱而微微摇晃。
我心脏狂跳,但并未后退,反而上前一步,将手中那枚已与接口连接、光芒大放的完整信标梭体,高高举起!梭体散发的秩序波动,与两具暗金守卫,以及它们身后大门上的图案,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两具守卫眼中幽蓝火焰跳动了一下,那冰冷的目光在我脸上、在我手中的信标上停留了片刻。那股锁定的杀意,缓缓收敛,但并未完全消失。它们依旧“看”着我们,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评估闯入者的权限。
僵持了数息。左边那具守卫,缓缓抬起了按在武器上的骨手,做了一个极其古老、充满仪式感的、向内“邀请”的手势。与此同时,我们身后阶梯上方的入口,无声地闭合了。
没有退路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着面对这种非人存在的本能恐惧,举着信标,一步步,走向那扇巨大的银色大门。王离和夜枭紧跟我身后,警惕着两旁的守卫。
当我手中的信标靠近门上凹陷图案时,图案自动亮起,与信标光芒连接。沉重的金属大门,发出一连串低沉悦耳的、如同琴键按动的声响,然后,无声无息地向两侧滑开。
门后,并非另一个舱室,而是一个……无法形容的、巨大的空间。
我们站在一处突出的、环形的金属平台上。平台下方,是深不见底的、被柔和白光充斥的垂直深渊。而我们的正前方,深渊的“对岸”,悬浮着一颗……“太阳”。
一颗被无数道流动的银色光带束缚、缠绕、仿佛囚禁在透明水晶中的、直径超过百丈的、缓缓旋转的暗金色能量球体!球体表面,流淌着如同熔岩与星云混合的、不断明灭变幻的纹路,散发出浩瀚、古老、却又充满了一种被压抑的、狂暴不稳定的恐怖能量波动!那正是我们在外面感受到的、秩序波动中夹杂的“杂音”源头!是这艘星槎的……动力核心?还是别的什么?
而在能量球体的正下方,深渊的底部,隐约可见无数更加复杂的、巨大无比的银色机械结构,它们如同树根般蔓延,又如同锁链般,死死“钉”着那颗暗金“太阳”。更远处,球体释放出的光芒,照亮了这片巨大空间的四壁——那里并非金属墙壁,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蜂巢般的透明舱室!无数舱室已经破裂、空置,但仍有少数一些,内部似乎有模糊的、凝固的影子……
而在我们所在的环形平台边缘,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凸起的、类似控制台的银色立柱,立柱顶端,悬浮着一块块大小不一、闪烁着不同光芒和水纹般画面的晶板。其中最大的一块晶板,正对着那颗暗金“太阳”,上面流淌着无数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号和数据流,但中心,却有几个不断闪烁的、极其醒目的、如同血滴般的红色警示符号!
这里,就是这艘巨型星槎——或许该称其为“方舟”或“母舰”——的核心控制区!而那被囚禁的暗金“太阳”,就是它的能量之源,也是……痛苦之源!
“这是……什么鬼地方……”王离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前景象的超凡与诡异,超出了凡人想象的极限。
夜枭则死死盯着那些透明舱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窒息般的声音:“那些……舱里……有东西……在……看我们……”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沉。只见距离我们最近、尚算完好的几个透明舱室中,那模糊的影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不,不是影子在动,是舱室内充盈的、半透明的、淡蓝色液体,在微微荡漾。而液体中悬浮的、形似人形却又带着非人特征的躯体轮廓,似乎……将面孔转向了我们这边?
“闯入者……识别……”
一个冰冷、宏大、仿佛由无数细微声音叠加而成、直接响彻在我们脑海中的意念,毫无征兆地炸响!
不是来自守卫,不是来自晶板,而是来自……那颗被囚禁的暗金“太阳”!
“星钥信标……持有者……权限……检测……”
巨大的暗金球体,旋转的速度,微微加快了一丝。表面熔岩般的纹路明灭加剧,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混乱的意志,如同苏醒的潮汐,开始在这片空间中弥漫。其中,有痛苦,有愤怒,有亿万年囚禁的疯狂,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星槎”本身智能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理性”!
“警告……核心约束力场……持续衰减……”
“警告……‘囚徒’意识活跃度……突破阈值……”
“警告……外部威胁……高速接近……匹配:净化协议执行单元……”
“建议:接管者……立即执行……最终预案……或……撤离……”
冰冷的意念伴随着晶板上疯狂闪烁的红色警示,如同重锤,敲在我们心头。
外部威胁高速接近?净化协议执行单元?是白夷战舰!它们快到了!
最终预案?撤离?
我们看向平台边缘那些控制立柱,看向晶板上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号。接管?我们连这东西怎么运作都不知道!撤离?往哪里撤?
“嗡——!!!”
就在这时,整个巨大的空间,猛地一震!不是来自内部,而是来自……外部!来自这艘星槎残骸之外的黑暗水域!
透过那些透明舱室和空间上方的裂隙,我们看到外面的海水,剧烈地翻涌起来!三道粗大无比的、惨白色的、充满毁灭性气息的能量光柱,如同天神投下的审判之矛,撕裂深邃的海水,狠狠地、精准地轰击在这艘巨型星槎残骸的外壳之上!位置,正是我们所在的这片核心区域上方!
白夷战舰!它们发动攻击了!它们要强行突破,执行“净化”!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震动透过层层金属结构传来,整个核心控制区都在摇晃!那颗被囚禁的暗金“太阳”发出狂暴的嘶鸣(无声,却直接撕裂灵魂),表面的光带锁链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崩断!下方深渊中那些巨大的机械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呻吟!
“约束力场……受损……”
“外部屏障……破碎率37%……持续上升……”
“‘囚徒’失控风险……急剧升高……”
冰冷的警报意念急促响起。晶板上的红色几乎连成一片。
完了!我们刚找到线索,就要连同这艘星槎,一起被白夷的战舰火力,轰成齑粉吗?
不!绝不甘心!
我的目光,猛地投向手中光芒依旧的信标梭体,投向那颗狂暴的暗金“太阳”,投向四周疯狂闪烁的晶板,最后,定格在平台边缘,一个看起来相对独立、晶板上符号略有不同、似乎与“导航”、“信标”、“空间”概念相关的控制立柱上!
赌最后一把!
“去那里!”我嘶声吼道,冲向那根立柱。
几乎同时,上方传来更加剧烈的、金属被撕裂的恐怖巨响!白夷的第二轮齐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