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湿滑、带着铁锈与腐朽气息的空气,钻入肺叶,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我半跪在“星槎”残骸内部倾斜的、布满幽蓝苔藓的金属甲板上,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膛内如同碎裂瓷器般的痛楚。从下方那艘诡异小船上死里逃生,攀上这高耸的、湿滑的、不断渗出冰冷冷凝水的船壳裂缝,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王离靠在我身后的断裂管道上,独臂无力地垂着,肩头的伤口因用力攀爬再次崩裂,暗红的血渍在残破的皮甲上晕开,如同绝望中绽放的毒花。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独眼却依旧锐利如鹰,死死盯着我们来时的方向——那道漆黑的、如同巨兽伤口的裂缝之外,是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墨色水面,以及水面下,那些幽绿光点最后消失的涟漪。
夜枭蜷缩在更深处一片相对干燥的金属凹陷里,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那些暗红色的影爪族纹路此刻黯淡得几乎看不见,唯有瞳孔深处,那点属于野兽的猩红还未彻底熄灭,但也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血咒反噬与接连的重创,已将他推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暂时安全了。至少,那些被称为“水蝎蜈”的恐怖小怪物,似乎对“星槎”残骸散发的、微弱却依旧存在的能量场颇为忌惮,并未追入。但这份安全,脆弱得如同蛋壳。脚下这艘沉没了三万七千载的庞然大物,内部并非死寂的坟墓。远处黑暗的通道深处,隐约传来金属疲劳的呻吟、能量管路泄露的嘶嘶声,以及某种更加低沉、仿佛巨兽沉睡鼾声般的、有节奏的嗡鸣。它还在“呼吸”,或者说,某些残存的系统,仍在以极低的效率运转。这里不是庇护所,是另一座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迷宫。
“必须……尽快离开这片水域。”我强忍着眩晕,嘶哑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金属廊道中回荡,带着令人不安的回音。怀中的暗银色匣子冰冷而沉重,那枚菱形晶体与黑色薄片紧贴着胸膛,传来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冰凉的悸动,像两颗缓慢搏动的心脏。信标在指引,指向这片黑暗水域的更深处,指向那所谓的“海眼之芯”。遗骸最后的意念碎片——“阻止净化,并非毁灭”——如同烙铁,烫在灵魂深处。但我们现在的状态,别说前往“海眼之芯”,能否在这星槎残骸内部活下去,都是未知数。
“怎么走?”王离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鬼地方……比骊山地宫还邪性。没吃没喝,伤势……撑不了几天。”他说的现实而残酷。我们三人,伤痕累累,饥寒交迫,身无长物,除了必死的决心,一无所有。
夜枭艰难地抬起眼皮,猩红的瞳孔缓缓扫过周围冰冷的金属墙壁,鼻翼微微翕动:“有……风。很弱……从那边来。”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廊道左侧一条更加狭窄、倾斜角度更大的岔路。那里没有幽蓝苔藓的光,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但的确,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陈腐金属气息的气流,缓缓涌出。
有风,就可能通往其他舱室,甚至……通往外部?或者,通往这艘巨舰其他尚未完全被水淹没的部分?无论如何,比困在这里等死强。
“走。”我挣扎着站起,扶住冰冷的管壁。王离咬着牙,用残刀支撑身体,也跟着站起。夜枭则几乎是用爬的,才勉强离开那片凹陷。
我们互相搀扶,如同三个从地狱爬出的残魂,蹒跚着走向那条黑暗的岔路。脚下的金属地面布满了滑腻的、不知是苔藓还是冷凝水形成的粘液,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通道越来越窄,坡度越来越陡,仿佛在巨兽的肠道中穿行。黑暗中,只有我们粗重的喘息和衣物摩擦金属的窸窣声,以及远处那永恒的、低沉的嗡鸣。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半个时辰,也许更久。就在体力即将彻底耗尽时,前方出现了微光。不是幽蓝的苔藓光,而是一种更加稳定、柔和的、乳白色的冷光。
我们加快脚步,踉跄着冲进光源所在——一个相对宽阔的舱室。舱室呈半球形,直径约十丈,穹顶上镶嵌着数十颗拳头大小的乳白色光球,光线正是来源于此。与外面廊道的破败不同,这里异常“整洁”。没有战斗痕迹,没有散落的杂物,只有中央一个半埋入地板的、布满灰尘的控制台,以及环绕舱壁的一圈低矮的、同样落满灰尘的金属座椅。控制台上的晶板大部分已经黯淡碎裂,唯有正中央一块最大的圆形晶板,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但裂纹缝隙中,仍有极其微弱的、规律闪烁的黯淡光点。
“这是……操舟之所?”王离环顾四周,独眼中露出疑惑。这舱室的形制,与他所知的楼船舵室截然不同,更简洁,也更……诡异。
我顾不上打量环境,目光第一时间被控制台前方、地面上的一样东西吸引。那是一具遗骸。不同于外面那些与船体融合的石化骨骸,这具遗骸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坐姿,背靠控制台,低垂着头。它穿着与星槎乘员类似的银色服饰,但材质似乎更高级,肩部有流苏般的暗金纹路。它的骨骼也呈现出玉色,但更加晶莹,仿佛内蕴光华。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那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骨掌中,捧着一件东西——一个约莫尺许长、非金非木、表面流转着黯淡星辉的梭形物体。
“信标……”我喃喃道,怀中的菱形晶体悸动得更明显了。这梭形物体散发出的波动,与晶体同源,但更加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
我小心地靠近,王离和夜枭警惕地守在舱门口。遗骸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只是沉睡。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取下那梭形物体。入手冰凉,重量很轻,表面触摸上去有种奇异的温润感,并非金属的冷硬。在它底部,有一个凹陷的卡槽,形状大小,正好与我怀中的菱形晶体吻合。
“要……放进去吗?”王离的声音带着紧张。这星槎内部的一切都透着诡异,谁也不知道触碰这些古老造物会引发什么。
我犹豫了。遗骸最后的意念警告犹在耳边,这信标是前往“海眼之芯”的指引,但“海眼之芯”是福是祸?阻止“净化”又意味着什么?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然而,没有时间犹豫了。伤势、饥饿、以及这艘星槎内部可能潜伏的未知危险,都在逼迫我们做出选择。留在这里,是慢性死亡。
赌一把!
我咬牙,取出怀中的菱形晶体,对准梭形物体底部的卡槽,缓缓按入。
“咔哒。”
一声轻响,严丝合缝。紧接着,梭形物体猛地一震!表面黯淡的星辉骤然变得明亮、稳定,内部仿佛有银河开始缓缓旋转。一道柔和的光束从梭体尖端射出,在空中投射出一幅复杂的、不断变化的三维立体星图!星图中心,一个红色的光点正在缓慢而坚定地闪烁,正是我们此刻所在的位置——星槎残骸。而一条清晰的、由无数细微光点连接而成的虚线,从红点延伸出去,指向星图深处一个被标记为漩涡状的、不断脉动的蓝色光团——那,就是“海眼之芯”!
更令人震惊的是,星图上还标注了其他许多光点,有的明亮,有的黯淡,有的在移动!其中,有三个聚集在一起的、散发着冰冷白光的细小光点,正从星图边缘,沿着一条与我们截然不同的轨迹,向着“海眼之芯”的方向快速移动!速度远超我们!
“白夷!”王离低吼,独眼死死盯着那三个白光点。是那三艘追击我们的白夷战舰!它们也进入了这片黑暗水域,而且目标明确,直指“海眼之芯”!它们也有导航手段!
除此之外,星图上还有几个极其黯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色光点,散布在“海眼之芯”周围,如同沉默的礁石。其中有一个灰色光点,距离我们此刻的位置,似乎并不太远。
“这……是这片黑暗水域的地图?”夜枭挣扎着凑近,猩红的瞳孔倒映着旋转的星图,充满了难以置信。
“不止是地图,”我声音干涩,指着那条连接我们与“海眼之芯”的虚线,“这是航线,信标标注的安全航线。那些灰点……可能是其他沉没的星槎?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白夷的逼近,让局势瞬间紧迫到极点。我们必须赶在它们之前,抵达“海眼之芯”,至少,要弄清楚那里到底有什么!
“看那里!”王离忽然指向星图边缘,另一个方向,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透明的金色光点,正以一种不稳定的、时隐时现的方式,向着“海眼之芯”的方向“跳跃”前进!速度不快,但轨迹飘忽,难以捉摸。
“这是……”我瞳孔骤缩。这金色光点的感觉……与嬴政那枚玉佩碎裂前的气息,有几分相似!难道……嬴政还有后手?他也进来了?还是说,是那滴被星核吞噬的精血,发生了某种异变?
前有“海眼之芯”未知的凶险,后有白夷战舰的追击,侧翼还有这诡异金点的威胁……我们如同怒海中的孤舟,被三方无形的巨浪推向风暴中心。
“走!”我收起星图,信标的光芒稳定下来,梭形物体微微震颤,指向那条虚线航线的起点方向——正是这间舱室另一侧,一扇紧闭的、布满灰尘的圆形金属门。
门上有复杂的纹路,中心是一个手掌形的凹陷。
我尝试将手按上去,毫无反应。又尝试注入体内残存的那一丝微弱星力,门上的纹路微微亮起,但随即熄灭,发出低沉的、能量不足的嗡鸣。
“需要……特定的能量,或者权限。”我皱眉。这艘星槎虽然残破,但核心区域显然仍有基本的防护。
就在我们束手无策时,夜枭忽然低声道:“血……试试血。”
我一怔,看向他。夜枭指着那具捧出信标的玉色遗骸:“它的血……或许能开门。”
我看向那具遗骸。它玉色的骨骼,在乳白冷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星槎乘员并非血肉之躯?还是说,它们的“血”并非我们理解的血液?
没有其他选择。我走到遗骸前,低声道一声“得罪”,用残破的短剑尖端,小心翼翼地在遗骸指骨上划了一下。没有血流出来,但指骨被划开的地方,渗出一点极其微小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如同液态星光般的“髓质”。
我用剑尖沾了一点那星光髓质,转身按在门上的掌印凹陷处。
嗡——!
门上的纹路瞬间亮起!柔和的白光流淌,覆盖了整个门扉。紧接着,是齿轮转动、金属摩擦的沉重声响。圆形金属门向内缓缓滑开,露出后面一条更加宽阔、倾斜向上的通道。通道两侧墙壁上,镶嵌着发光的晶石,提供着稳定的照明。空气也清新了许多,带着一种淡淡的、类似檀香的气息。
门开了!信标指引的航线起点,就在门后!
我们互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绝。没有退路,唯有向前。
踏入通道的刹那,身后的金属门无声闭合,将之前的舱室与危险暂时隔绝。通道很干净,没有战斗痕迹,也没有积水,只有积尘。信标梭体发出的光芒,与通道内的照明晶石光芒共振,微微发烫,指引着方向。
我们沿着通道向上攀爬。坡度很陡,仿佛在巨兽的脊骨中穿行。随着高度上升,脚下传来的、那低沉的、有节奏的嗡鸣声越来越清晰,仿佛来自星槎的最深处,是它残存的“心脏”仍在搏动。
爬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亮光。不是晶石的冷光,而是……一种朦胧的、波光粼粼的、流动的蓝绿色光影。
我们加快脚步,冲出通道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的透明穹顶观测舱。穹顶之外,不再是冰冷的金属墙壁,而是……深邃的、缓缓流动的墨蓝色海水!我们竟然来到了星槎残骸靠近顶部的位置,这里有一个巨大的、由透明材质(非琉璃,更似水晶)构成的观测窗,尚未完全破碎,透过它,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象。
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一望无际的黑暗水域。观测窗斜向上方,透过清澈得诡异的海水,可以看到极远处、极高处,那片笼罩一切的、靛青色的“琉璃穹顶”。而在我们正前方,海水深处,信标星图上标示的那个最近的、黯淡的灰色光点所在方向——
一座“山”,静静地悬浮在幽暗的海水之中。
不,不是山。那是一艘更加庞大、更加残破、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形状的星槎残骸!它比我们所在的这艘“巡天-柒”还要巨大数倍,船体扭曲断裂成数截,如同被无形巨手撕碎的玩具,静静地悬浮在深水中。无数巨大的、形态各异的深海生物(有些散发着微光,有些如同阴影)在它周围游弋,将其当做巢穴。残骸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珊瑚、海葵与其他发光生物,形成了一片诡异而瑰丽的水下森林。而在那残骸的最深处,隐约有规律性的、极其微弱的脉冲光芒在闪烁,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心跳。
那,就是信标星图上,距离我们最近的灰色光点。另一艘,沉没于此的、更加古老的星槎。
而信标指引的虚线航线,并非笔直通向“海眼之芯”,而是先指向了那艘更大的残骸!它似乎是一个中间节点,一个……中转站?或者,那里有通往“海眼之芯”的其他路径,乃至……离开这片绝地的可能?
我们趴在观测窗前,望着远处那悬浮的残骸巨城,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黑暗的水域之下,究竟沉没了多少这样的星空巨舰?它们来自何方?因何而战?又为何陨落于此?
“去那里。”我指着那悬浮的残骸之城,声音因激动而沙哑。那里可能有更多的线索,可能有机会找到食物、饮水,甚至……修复伤势的方法。更重要的是,信标如此指引,必有深意。
如何过去?游过去?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在未知的深海中长途泅渡,无异于自杀。
就在我们寻找出路时,夜枭忽然指着观测舱一侧墙壁:“那里……有门。通向外面。”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一扇较小的圆形气密门,门上同样有掌印纹路。门旁的控制面板虽然黯淡,但几个关键的符文似乎还亮着微光。
我再次用遗骸的星光髓质尝试。气密门顺利滑开,门外连接着一条狭窄的、通向船体外部的金属廊桥。廊桥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半封闭的平台,平台上……赫然固定着一艘造型奇特的、流线型的小艇!小艇通体幽黑,线条流畅,与星槎风格一致,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积尘,但看起来基本完好。小艇侧面,有一个与信标梭体底部卡槽类似的凹陷。
“逃生艇?”王离独眼放光。
我们跌跌撞撞冲上平台。小艇舱门紧闭,但门口同样有掌印。再次用星光髓质开启。舱内狭窄,仅能容纳三四人,操作面板简单,除了一个类似舵轮的装置,就只有几个闪烁微光的符文。
我将信标梭体放入小艇侧面的卡槽。
嗡……小艇内部响起低沉的嗡鸣,操作面板上几个主要的符文亮起稳定的蓝光。有戏!
我们挤进狭小的舱内,关闭舱门。根据面板上简单图示的提示,我握住舵轮,尝试注入微弱的星力。
小艇轻轻一震,尾部喷出两道微弱的气流,缓缓脱离平台,滑入幽暗的海水之中。信标的光芒投射在前方,形成一条清晰的光路,直指远处那悬浮的残骸之城。
小艇速度不快,但异常平稳,悄无声息地在深海中滑行。透过舷窗,可以看到外面光怪陆离的景象:发光的巨大水母缓缓漂过,形态诡异的深海鱼类在珊瑚丛中穿梭,更远处,那悬浮的残骸之城如同沉睡的巨兽,散发着无声的威严与悲凉。
暂时安全了。有了这艘小艇,有了信标指引,我们至少有了行动的能力。
但心中的紧迫感丝毫未减。星图上,那三个代表白夷战舰的冰冷白光,正在稳步逼近。那个飘忽不定的金色光点,也依旧存在。
我们必须赶在它们之前,在那艘更大的残骸中,找到我们需要的东西——无论是生路,还是真相。
小艇划开幽暗的海水,向着那座沉睡的水下墓城,无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