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深蓝色的,深得发黑,像一块无边际的墨玉。天也是蓝的,却是那种病态的、带着灰白死气的苍白蓝。两种颜色在遥远的海平线上勉强缝合,缝线处翻滚着铅灰色的积雨云,正缓缓地、不可阻挡地压过来。
我仰面躺在破船的残骸上,咸涩的海水随着每一次起伏灌进鼻腔,引起一阵阵剧烈的咳嗽。每咳一声,肺腑都像是被钝刀刮过,带着血腥味的灼痛。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出哀鸣——那不是寻常的伤痛,而是更深层的东西,仿佛有什么在骨髓里碎裂、重组,又在碎裂。
“主公……咳……还活着吗?”王离的声音从左侧传来,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我勉强转动脖颈,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王离趴在另一块较大的船板上,独臂死死抠着木板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脸上的血污被海水冲出一道道沟壑,露出底下惨白的皮肤。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肩头那道伤口——原本已结痂的创口在刚才的空间撕扯中重新崩裂,皮肉翻卷,能看到森白的骨茬,海水一泡,边缘泛着不祥的死灰色。
“死不了。”我挤出三个字,喉咙里又是一阵腥甜。
夜枭在我们右侧,半截身子浸在水里,只有头颈还露在外面。他双目紧闭,脸上那些暗红色的影爪族纹身此刻黯淡无光,像是褪了色的刺青。但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他还活着,至少现在。
我挣扎着翻了个身,这个动作引发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无数金色光点在视野里炸开又熄灭。等视线重新清晰,我才看清我们所处的“船”——其实不能算船,只是几块勉强拼在一起的破木板,用断裂的缆绳胡乱捆着,在浪涛中像片落叶般无助。
木板边缘参差不齐,有明显的焦黑痕迹,像是被高温瞬间熔断。我认得这种痕迹——是白夷的能量武器。看来在最后关头,是祭坛爆发的能量乱流裹挟着这艘不幸在附近的渔船的残骸,将我们一并抛进了空间通道。能活下来,已是天大的侥幸。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掌皮肤下,隐隐有暗金色的纹路在流动,像是有熔岩在皮下缓慢奔涌。那是强行引导嬴政玉佩龙气与星钥之力留下的“烙印”。我能感觉到,那些力量并没有完全消散,而是以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滞留在经脉里,与原本微弱的光暗星力纠缠、冲突,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针刺般的剧痛。
更糟糕的是怀里的两样东西。
黑色石板——或者说,星钥碎片——安静地贴着胸口,触感冰凉。但那种冰凉并不正常,像是隆冬深井里的寒铁,冷得刺骨。我能“感觉”到,碎片内部那点米粒大小的白色晶石残粒,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旋转,每转一圈,就散发出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那涟漪穿过我的皮肉、骨骼,与滞留在体内的混乱星力产生共振,引发更深层次的痛楚。
而嬴政的那枚玉佩……
我艰难地伸手入怀,指尖触到一块温润。不,不是温润,是滚烫。玉佩表面那些鸟虫篆文此刻像是活了过来,在玉质内部缓缓游动,散发出的温度几乎要灼伤皮肤。最诡异的是,玉佩中心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不是摔裂的那种,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内部破壳而出。
我将玉佩掏出来,摊在掌心。
阳光(如果那灰白的、毫无热度的光也能叫阳光的话)照在玉上,裂纹处隐隐有暗金色的液体在流动。那不是血,更像是一种……浓缩到极致的能量。液体流转时,玉佩表面的鸟虫篆会随之明暗变化,仿佛在呼吸。
“这玩意儿……”王离也看见了,独眼里闪过警惕,“感觉不太对劲。”
何止不对劲。在颛顼遗泽,这玉佩是钥匙,是引子,甚至救了我们一命。但此刻,在这茫茫大海上,它更像是一枚定时炸弹,一枚与某个恐怖存在紧密相连的炸弹。
嬴政。
那个名字像一根冰锥,扎进意识深处。
骊山地底的“种子”最终如何了?星骸苏醒,白夷降临,咸阳宫那场惊变,结局是什么?嬴政是生是死?他若活着,会不会通过这枚玉佩感知到我们的位置?他若死了……
我摇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出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看……看那边……”夜枭虚弱的声音响起。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在我们漂流的正前方,海平线处,天空的颜色变了。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蓝,而是一种……浓郁的、化不开的靛青色。那不是云,更像是一块巨大的、半透明的靛青琉璃,倒扣在海面上。琉璃内部,隐约有光影流转,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深处游动。
更诡异的是海面。
以那块靛青“琉璃”为界,海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种颜色。我们所在的这一侧,是墨玉般的深蓝;而那一侧,海水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漆黑。不是夜晚的那种黑,而是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虚空般的黑。两色海水交汇处,形成了一条清晰的、蜿蜒曲折的分界线,线上翻滚着细密的白色泡沫,像一条无限长的、正在蠕动的大蛇。
“颛顼……海眼……”夜枭喘着气,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传说……东海之极……有海眼如眸……吞没星辰……归墟……入口……”
归墟入口。
四个字,让我浑身冰凉。
我们才刚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现在又要自己送上门?
“能绕过去吗?”王离问。
我眯起眼,仔细打量那片靛青区域。它左右延伸,一眼望不到头,像一道横亘在海天之间的帷幕。而我们脚下这块破木板,没有任何动力,只能随波逐流。洋流的方向……
我伸手探进海水。水流很急,正带着我们坚定不移地驶向那片靛青与漆黑。
绕不过去。
“准备。”我只说了两个字,将玉佩重新塞回怀里,握紧了星钥碎片。碎片传来的冰凉让我稍微清醒了些。“抓紧木板,无论如何别松手。”
王离用独臂将身体在木板上固定得更牢。夜枭咬破舌尖,用疼痛刺激清醒,双手死死抠进木板缝隙。
破船(如果还能称之为船的话)随着洋流,一点点逼近那条颜色分界线。
距离还有百丈时,异变发生了。
首先消失的是声音。
海浪声、风声、甚至我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静得能听见血液在耳膜里流动的嗡嗡声。
接着是光。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不是夜幕降临的那种暗,而是光线本身在减弱、在被吞噬。头顶那轮苍白的大日还在,却像蒙了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投下的光软弱无力,照在身上没有任何温度。
最后是感知。
我对方向的感知开始错乱。前后左右变得模糊,上下颠倒。明明眼睛看着前方是那片靛青,身体却感觉在向后坠落。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破船终于触碰到了那条分界线。
没有碰撞,没有阻力,像穿过一层薄薄的油膜。在穿过的一刹那,所有声音轰然回归——却不是海浪声,而是一种低沉、悠长、仿佛来自深海之底的……呜咽。
像是巨鲸的悲鸣,又像是某种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存在,在睡梦中的叹息。
眼前景象骤变。
我们进入了靛青“琉璃”的内部。
这里没有天空,头顶是那片半透明的、流动着光影的靛青色“穹顶”。海面是纯粹的漆黑,却并非静止,而是在缓慢地、规律地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望不到边的漩涡。漩涡中心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狱。
而我们,就在这漩涡的边缘,随着水流,身不由己地被拖向中心。
“抓紧!”我嘶声吼道,尽管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微弱。
破船开始加速。不是顺流而下的那种加速,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拖拽、拉扯。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捆绑的缆绳一根根崩断。海水不再是液体,而像是粘稠的胶质,试图将我们拖入深渊。
我低头看向手中的星钥碎片。碎片表面的白色晶石残粒,旋转速度突然暴增!那些微不可查的涟漪,此刻变成了一圈圈肉眼可见的、乳白色的光晕,以碎片为中心扩散开来。
光晕触碰到漆黑的海水,竟像是烧红的铁块落入冰雪,发出“嗤嗤”的声响。海水被“推开”了一小片,形成一个直径不足三尺的、相对平静的区域。
有效!
“靠过来!紧贴着我!”我朝王离和夜枭吼道。
两人拼尽全力,一点点挪动,将身体挤进这片脆弱的“安全区”。光晕的范围只够勉强容纳三人,边缘之外,漆黑的海水疯狂旋转,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但星钥碎片的光芒在迅速黯淡。白色晶石残粒的旋转开始变得滞涩,像是生锈的齿轮。每一次转动,都从我体内抽走一丝生命力——不是比喻,是真正能感觉到的、某种本源的东西在流失。
照这个速度,最多一炷香,碎片就会彻底熄灭。而那时,我们会被漩涡彻底吞噬。
“主公……看那里……”王离突然开口,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漩涡中心,那片最深沉的黑暗里——望去。
起初什么也看不见。但渐渐地,瞳孔适应了这种极致的黑后,我看到了轮廓。
那是一座……城。
不,不是城。是城的废墟。
巨大的、断裂的廊柱倾倒在黑水中,只露出顶端雕刻着奇异兽首的一角。坍塌的宫殿穹顶半沉半浮,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某种发出幽蓝磷光的苔藓。纵横交错的街道早已被海水淹没,只有偶尔突出的、疑似塔楼尖顶的阴影,标示着这里曾经的规模。
建筑的风格……无法形容。非秦非楚,非周非商,甚至不像中土任何朝代的样式。那些廊柱上的雕刻,扭曲、繁复、违背常理,看久了会让眼睛发痛、头脑晕眩。整座废墟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与……邪异。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废墟深处,那片最浓郁的黑暗里,有光。
不是星钥碎片这种秩序柔和的白光,也不是白夷战舰冰冷的幽蓝。而是一种……粘稠的、暗红的、仿佛凝固血浆般的光。光在缓慢地脉动,像一颗沉睡巨兽的心脏。
每一次脉动,整个漩涡的旋转都会随之加速一分。漆黑的海水翻涌,露出更多废墟的细节——那些倒塌的巨墙上,布满了巨大的、深深的抓痕,像是被什么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撕扯过。
“这是……什么地方……”夜枭的声音在发抖。这个影爪族的勇士,在直面星骸巨兽时都没有如此恐惧。
我没有回答。因为怀里的玉佩,在此刻突然变得滚烫,烫得我几乎要松手。而那些在玉内游动的暗金色液体,流速骤然加快,全部涌向中心那道裂纹,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与此同时,星钥碎片的白光,闪烁了一下,黯淡到几乎熄灭。
安全区的范围骤然缩小,漆黑的海水涌上脚面。刺骨的寒意瞬间钻进骨髓,那不是温度的冷,而是某种能冻结灵魂的阴寒。
“抓紧!”我咬破舌尖,剧痛刺激下,将残存的所有星力——混乱的、冲突的、带着龙气的、属于星钥的——全部灌入碎片!
白光猛地一亮,安全区重新稳固。
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下一次熄灭,就是永远。
我抬头,看向漩涡中心那片废墟,看向废墟深处那团暗红的光。
没有选择。
“往那儿划。”我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感到意外。
王离和夜枭看向我,眼神里是同样的决绝。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质疑是否可能。两人用还能动的手,开始拼命划水——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诡异的古城废墟。
破船(现在只剩几块松散木板)载着我们三人,在这片靛青与漆黑交织的、死寂的、旋转的海域里,一点一点,挪向深渊。
而怀中的玉佩,裂纹处,已渗出第一滴暗金色的、滚烫的液体。
它滴落在我掌心,没有滑开,而是像有生命般,蜿蜒游动,勾勒出一个扭曲的、我从未见过、却莫名熟悉的符号。
然后,符号亮起。
前方废墟深处,那团暗红的光,随之,剧烈地,脉动了一下。
像是……苏醒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