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船在沉闷的浪涛声中微微起伏,如同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摇篮。任嚣留下的汤药带着浓重的土腥气,我勉强吞咽几口,便再难下咽。药力化开,带来一丝微弱暖意,却压不住灵魂深处那被星路撕裂后的空洞与剧痛。王离、夜枭等人服下汤药后,再度陷入昏睡,唯有沉重的呼吸声证明他们还活着。
我靠在冰冷的舱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块变得温润的黑色石板。上面的星辰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与嬴政那枚贴身收藏的、此刻正微微发烫的鸟虫篆玉佩之间,那丝若有若无的共鸣,如同毒蛇,缠绕在心头。星路跳跃,三年光阴,嬴政未死,长生执念更甚……这绝非巧合。这玉佩,这共鸣,恐怕才是嬴政真正派我东渡的、深藏不露的目的!他想要的,或许从来就不只是虚无缥缈的仙药,而是与这星空之力相关的……某种东西!
舱外脚步声响起,沉稳而富有节奏。不是普通水手。我立刻收敛心神,闭上眼,伪装出虚弱沉睡的模样。
舱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海风、皮革与淡淡墨香的气息飘入。来人没有立刻走近,而是在门口驻足片刻,目光如实质般扫过舱内每一寸角落,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锐利、审慎,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与任嚣的军旅煞气不同,更显深沉难测。
“徐先生可安好?”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是标准的咸阳官话,带着几分文士的雅致,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我缓缓睁开眼,故作迷茫地看去。只见一名身着玄色深衣、头戴进贤冠、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立于舱口。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目的随从,手中捧着漆盒。此人气度不凡,绝非寻常官吏。
“阁下是……”我挣扎欲起,声音沙哑。
“先生重伤在身,不必多礼。”文士上前一步,虚扶一下,目光在我脸上细细打量,尤其是在我那双因星力浸润而比常人更显深邃的瞳孔上停留一瞬,方才微笑道,“在下赵高,添为陛下身边一介笔吏,奉中车府令之命,特来探望先生。”
赵高?!中车府令?!我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竟然是这个权倾朝野、心机深沉的宦官头子派来的人!而且来得如此之快!任嚣的船队尚未靠岸,咸阳的触角便已伸来!看来,我这个“死而复生”的寻仙使,已然惊动了帝国最顶层的权力中枢!
“原来是赵府令当面……徐某失礼。”我强压惊骇,脸上挤出惶恐与感激,“劳府令挂心,徐某……愧不敢当。”
“先生言重了。”赵高笑容和煦,示意随从将漆盒放下,“此乃宫中御医调配的安神益气散,对先生伤势或有裨益。陛下闻知先生归来,龙心甚慰,特命我等务必妥善照料。”他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先生此番海外漂泊,历经艰险,不知……可曾觅得仙山踪迹?或是……有何奇遇?”
果然来了!直指核心!我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悲戚与后怕,将之前对任嚣的说辞稍加润色,重复了一遍,重点强调海难惨烈、荒岛求生艰辛、仙踪渺茫,最后叹道:“徐某有负圣恩,九死一生,唯捡得残命归来,实在……无颜面见陛下。” 我刻意回避了“星涡之钥”和石板,只含糊提及在海外土人处偶得几件“古拙器物”,或可献给陛下赏玩。
赵高静静听着,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丝毫信与不信。他轻轻抚掌:“先生辛苦了。能于滔天风浪、蛮荒绝域中保全性命,已是非常人所能及。陛下圣心仁厚,必不会怪罪。”他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蜷缩在角落、依旧昏迷的夜枭,“只是……先生这几位同伴,形貌似乎……非我中土人士?”
来了!对夜枭等人的盘问!我心中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回府令,此乃海外荒岛所遇土人,性情虽蛮野,却于危难中多次相助。徐某感其恩义,故携之同归。彼等不通华语,不识礼数,还望府令海涵。” 我必须保住夜枭他们,他们是我了解海外、乃至对抗潜在威胁的重要力量。
“哦?海外义士?倒是难得。”赵高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不再追问,转而道,“陛下已在咸阳宫设下便宴,不日将召见先生。届时,还望先生能将海外风物、奇闻异事,细细道与陛下知晓。陛下……对海外之事,甚为关切。” 他特意加重了“关切”二字。
“徐某……定当竭尽所能,禀明陛下。”我低头应道,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赵高的话,软中带硬,既是安抚,也是警告。嬴政对“海外之事”的“关切”,恐怕远非听听故事那么简单。
又虚与委蛇片刻,赵高便起身告辞,临行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先生好生休养,舟车劳顿,切莫再添新伤。待靠岸后,自有妥当安排。” 言罢,带着随从飘然而去。
舱内重归寂静,只留下那盒御药和更沉重的压力。
赵高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预示着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嬴政的“关切”,赵高的“试探”,都指向一个方向——他们对我海外三年的经历,绝不相信只是简单的海难求生!他们定然有所猜测,有所图谋!而最大的可能,就是与“长生”之谜,乃至与这星空之力有关!
必须尽快恢复实力!必须弄清楚这三年朝廷的动向!必须……在见到嬴政之前,想好应对之策!
我闭上眼,不再犹豫,全力运转那微乎其微的星力,按照“观星阁”所得法门,引导其修复伤体,同时分出一丝神念,小心翼翼地探入怀中石板。
或许是因为回到了中原,或许是与嬴政玉佩的共鸣,这一次,石板的反馈清晰了许多!除了那幅星图,更多杂乱的信息碎片涌入脑海:一些关于星辰运转与地脉感应的模糊知识,几种简易的星力护身、宁神法门,甚至……还有一段残缺的、关于如何利用特殊材料布置“隐星阵”、隔绝气息与窥探的记载!
天无绝人之路!这“隐星阵”或许能暂时隐藏夜枭等人的异常气息,避免过早暴露!
我立刻仔细记忆阵法要点,并开始默默感应周身环境,寻找可用的布阵材料——船体的木质属东方乙木,海水属北方壬水,众人身上残留的血气……或许可以勉强一试!
就在我凝神推演之际,一直昏迷的夜枭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惊恐的呓语,用的是影爪族土语:“……白影……冰冷的眼睛……在……水下……”
我猛地睁开眼!水下?白夷?!难道他们……已经追踪至此了?!
几乎同时,船体猛地一震,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速度骤然减缓!舱外传来水手们惊慌的呼喊和奔跑声!
“怎么回事?”我强撑着站起,冲到舷窗边。
只见原本晴朗的海面,不知何时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诡异的白色雾气。雾气中,远方海平线上,数个模糊的、修长的黑影,正无声无息地破开水面,露出狰狞的轮廓——是白夷的舰船!它们竟然如此之快就突破了星路干扰,追踪到了帝国近海?!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在我们这艘战船的正下方,海水深处,隐约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白光,一闪而逝!
夜枭的呓语成真了!白夷的触角,已经伸到了船底!
前有朝廷虎视眈眈,后有白夷如影随形!这归途,竟比异域更加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