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夹杂着桐油与木料的气息,钻入鼻腔。身下是粗糙木板的触感,随着波浪轻微起伏。耳边是哗哗的水浪声,船体吱嘎的摇晃声,还有……隐约的人声,带着熟悉的、久违的中原口音。
我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让久处昏暗的双目瞬间涌出泪水。剧烈的头痛与灵魂被撕裂般的虚弱感席卷而来,几乎要将我重新拖入黑暗。我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抠进身下的木板,凭借顽强的意志抵抗着这股眩晕。
这不是星海乱流,不是异域海滩。这是……船?中原的船?
“醒了!徐先生醒了!”一个带着浓重闽地口音、却充满惊喜的呼喊在耳边炸响。
徐先生?谁在叫我?
我艰难地偏过头,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一个皮肤黝黑、穿着粗布短褂、头上包着布巾的年轻水手,正激动地看着我,他的打扮……分明是记忆中大秦水师的样式!船舱狭窄,除了我,还躺着王离、夜枭等五人,个个昏迷不醒,但胸膛尚有微弱起伏。
透过小小的舷窗,外面是蔚蓝无垠的大海,以及更远处……那连绵的、刻入骨髓的中原海岸线轮廓?!
我们……回来了?回到了……大秦?!
星路漩涡的最后一瞬,那模糊的陆地与楼船帆影……不是幻觉?!
巨大的震惊与荒谬感冲击着我的脑海,三年来在海外经历的腥风血雨、绝境求生,与眼前这熟悉到令人窒息的中原景象交织碰撞,让我一时竟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咳咳……”我剧烈咳嗽起来,肺叶如同被撕裂,咳出的唾沫带着血丝。强行开启星路的代价,远比想象中沉重。体内的光暗星力微弱如风中残烛,经脉处处是裂痕,“星涡之钥”沉寂在旁,如同凡铁,唯有那块变得温润、布满星辰纹路的黑色石板,在掌心传来一丝微弱的、令人心安的凉意。
舱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铿锵声。舱门被推开,一名身着秦军中级将领甲胄、面容刚毅、目光如鹰隼的中年男子大步踏入。他的视线锐利地扫过舱内横七竖八的众人,在我脸上停顿片刻,尤其是在扫过我手边那柄样式奇古的青铜剑(星涡之钥)以及怀中那块异样的石板时,瞳孔难以察觉地微微一缩。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语气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恭敬与极其谨慎的试探:
“末将南海郡尉任嚣,奉皇帝陛下密令,巡弋东海,寻访仙踪。三日前的风暴中,我军哨船于外海礁石区发现阁下等人随波漂流,昏迷不醒。观阁下形貌衣冠……可是三年前奉旨出海,为陛下寻求长生仙药的……徐福徐先生?”
南海郡尉任嚣?奉旨寻访仙踪?三年前?!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头!星路一跳,世间竟已三载?!嬴政……他还在?他还在执着于长生?!那场所谓的“风暴”,定然是星路开启引发的天象异变!我们竟被巡海的秦军所救?!
巨大的信息量让我头晕目眩,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任嚣的目光深处,除了惊疑,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与警惕。他报出官职与使命,是试探,也是威慑。徐福东渡,携三千童男童女及百工,音讯全无三年,如今突然以如此狼狈的方式、带着几个形貌怪异(夜枭等人)的同伴出现在外海,任谁都会起疑。尤其是我们随身携带的“星涡之钥”和黑色石板,绝非俗物。
不能慌!必须应对得当!此刻我们虚弱不堪,身处秦军战船,一旦被识破或被视为妖异,后果不堪设想。
我挣扎着想坐起,却浑身无力,剧烈喘息。任嚣见状,对身旁水手示意。两名水手上前,小心地将我扶起,靠在舱壁。
“咳……多谢……任将军……搭救之恩。”我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每说一字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在下……正是徐福。” 我承认了身份。此刻否认毫无意义,反而会引来更大的怀疑。
任嚣眼中精光一闪,追问道:“果真是徐先生!先生三年前奉旨出海,为何今日会……流落至此?这几位是?”他的目光扫过昏迷的王离、夜枭等人,尤其在夜枭那明显异于中原人的面容和纹身上停留片刻。
“唉……一言难尽。”我闭上眼,脸上挤出痛苦与后怕的神色,脑中飞速编撰着说辞,“当日船队出海,不久便遭遇罕见风浪,楼船尽数倾覆……徐某与少数幸免于难者,凭借一块残破船板,在海上漂泊……不知日月……后来被海浪冲至一处蛮荒岛屿,岛上土人凶悍,多有怪异……我等艰难求生,折损殆尽,仅剩这几人相依为命……日前海上又起异象,狂风骇浪,将我等卷至此地……若非将军搭救,恐已葬身鱼腹矣……”
我语速缓慢,断断续续,将海外经历尽数隐去,只归结于海难与荒岛求生,并将夜枭等人说成是海外土人。这番说辞漏洞百出,但结合我们此刻的狼狈状态和三年时间跨度,反而增添了几分可信度。至于“星涡之钥”和石板,则含糊称为海外所得“古物”或“护身符”。
任嚣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剑柄。我知道,他未必全信,但眼下并无确凿证据证明我们有问题。一个失踪三年的“寻仙使”突然回归,对他而言,是奇功一件,也可能是烫手山芋。
“原来如此……先生受苦了。”任嚣最终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先生身体虚弱,还需好生静养。末将已命人准备汤药饭食。待先生稍有好转,还需详细禀明陛下此番经历。陛下……一直挂念着先生。”
嬴政挂念?挂念的是长生药吧!我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感激与惶恐:“有劳将军。陛下隆恩,徐某粉身难报……只是不知,如今陛下圣体可还安好?天下……可还太平?”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试图探听这三年的变故。
任嚣目光微闪,淡淡道:“陛下圣体安康,一心求仙问道,天下……自是太平的。” 他语焉不详,显然不欲多言,转而道,“此处海浪颠簸,不利休养。末将即刻下令返航,送先生回岸上好生调治。先生放心,一切自有末将安排。”
返航?回岸上?我心中警铃大作。一旦回到秦朝掌控的陆地,我们这几个人,尤其是形貌奇特的夜枭,必将引起轩然大波,再想脱身就难了。而且,嬴政对长生的执念……若他知道我们可能带回了超越凡俗的力量(哪怕现在无法动用),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拖延时间!必须尽快恢复力量!
“将军美意,徐某感激不尽。”我虚弱地拱手,“只是……徐某与这几位同伴伤势沉重,海上颠簸,恐难支撑。可否……容我等在此船将养数日,待伤势稍稳,再行靠岸?”
任嚣沉吟片刻,看了看我们确实奄奄一息的状态,终于点头:“先生所言有理。那就依先生,在此休整两日。末将会加派医官好生照料。”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先生放心,此地乃我大秦水域,安全无虞。”
安全无虞?我心中冷笑。最大的危险,或许并非来自海上,而是即将踏上的故土。
任嚣又交代了几句,便带着侍卫转身离去,留下两名水手在舱外看守。
舱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海浪声与同伴微弱的呼吸声。我靠在舱壁,闭上眼,感受着体内那微弱的气流,尝试按照“观星阁”所得法门,极其缓慢地引导它们修复伤体。效率低得令人绝望。
王离呻吟一声,悠悠转醒,看到周围环境,眼中一片茫然。“主公……这是……”
“噤声。”我低声道,用眼神示意他隔墙有耳,“我们……回来了。回大秦了。”
王离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这时,夜枭也挣扎着醒来,他警惕地打量四周,用生硬的官话低声道:“这里……气息……不对……有……很多……铁和血的味道……很多……人……”
他的感知远比我们敏锐。这艘战船,乃至整个舰队,都弥漫着浓郁的军伍煞气。我们如同落入狼群的羔羊。
时间紧迫,危机四伏。星路将我们送回故土,却并非归途的终点,而是另一个更加凶险的迷局的开始。嬴政、朝廷、潜在的敌人、以及可能随时追索而来的白夷……前路步步杀机。
必须尽快恢复实力,必须弄清楚这三年发生了什么,必须……在这归墟般的迷踪中,找到一条生路!
我握紧了怀中那块冰冷的石板,感受着其深处与嬴政玉佩那一丝诡异的共鸣,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脑中成形。
或许,这看似绝境的归来,也能成为一步险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