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筑城的日子,是在汗水与尘土中展开的。简易的木栅栏只是第一步,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真正扎根,需要更为长久的经营。我将这处新的聚居地命名为“望海营”,既指明了方位,也暗含着对故土的无尽遥望,更寄托了对未来的期许——望见的是生机,是希望。
首要的威胁,并非来自臆想中的强大土着,而是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水。
那条自山崖渗出的溪流,清澈甘冽,是上天难得的恩赐。然而,当数千人畜的饮水、炊事、乃至未来灌溉的需求都压在这条纤细的水脉上时,它便显得如此孱弱。不过半月,溪流下游已然浑浊,取水需上行至靠近山崖的源头,路途崎岖,效率低下。更令人忧心的是,一旦雨季过去,或是遭遇干旱,这条生命线随时可能断绝。
“必须找到更稳定、更充沛的水源,或设法蓄水。”我召集了陈敖和几位老练的工匠与熟悉山林的猎户,在刚刚搭起顶棚的议事堂内商议。空气中弥漫着新伐木材的清香和未干的泥土气息。
“先生,我等已探查过周边。”一位满脸风霜的老猎户拱手道,“山崖陡峭,难以攀爬,溪流确系唯一可见水源。若要蓄水,唯有在溪流中游地势低洼处筑坝。”
“筑坝?”李闯眉头紧锁,“工程浩大,且需精通水利之人。我等带来的匠人,多是木工、冶铁,懂筑坝的……”他摇了摇头。
“不懂便学!”我斩钉截铁,“水乃命脉,此事不容迟疑。即刻起,抽调人手,由你李闯负责,沿溪流勘测,寻找最适合筑坝拦水之地。工匠中谁曾见过水车、陂塘,哪怕只是听闻,也需详细询问,画出图样。我们带来的竹简中,或有《考工记》残篇,立刻查找!”
我又看向陈敖:“护卫队分出一半人手,协助李闯,并负责警戒,防止施工时被骚扰。另一半,继续向西、向北探查,务必弄清那些石堆标记的来历,并寻找是否有其他水源,哪怕是地下暗河的迹象。”
命令下达,整个望海营如同精密的器械,再次运转起来。李闯虽对未能立刻搜寻“凶手”为王贲报仇仍有芥蒂,但也深知水源关乎所有人存亡,领命而去,带着人手持简陋工具,开始丈量土地,挖掘试探土层。陈敖则亲自带领精锐,再次深入西边那片标记着未知的石堆区域。
我则将目光投向内部。数千人的聚集,卫生乃是重中之重。我下令挖掘深坑作为溷轩(厕所),远离水源和居住区,并派人每日用草木灰覆盖。垃圾必须集中焚烧。饮用之水,必须煮沸。这些在故土看似寻常的规矩,在此地需以严令推行,方能避免疫病再次爆发。
与此同时,与周边小股土着的接触,在一种微妙而谨慎的氛围中重启。或许是望海营日渐成型的栅栏和井然有序的劳作景象起到了震慑作用,或许是之前交换的盐和陶器让他们尝到了甜头,偶尔会有三五个土着,远远地出现在山林边缘,放下几张兽皮或一捆草药,然后退开。
我吩咐负责交易的人,每次交换,除了给予盐粒或小件陶器外,额外添加一小撮我们带来的、已经发芽的粟米或稻谷。起初,土着们对这些谷物毫无兴趣,甚至面露疑惑。我便让交易者当场演示,将几粒种子埋入土中,浇水,并做出生长、收获、食用的动作。
几次之后,一个胆大的土着青年,在交换时,竟也模仿着,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皮囊里,倒出几颗黑褐色、不起眼的块茎,指了指地面,又指了指嘴巴。我心中一动,立刻让人收下,并额外多给了他一小撮盐。
那块茎被交给随行的老农辨认,他仔细端详,甚至小心地切下一小块尝了尝(我严令禁止随意尝试未知植物,但老农经验丰富),激动地告诉我:“先生,此物无毒,汁液饱满,或许可食,更可能……是一种可种植的根茎作物!”
我大喜过望!这或许是比金银更宝贵的发现!我们带来的五谷对此地气候未必完全适应,若能有本地高产的作物,粮食危机将大大缓解。我立刻下令,小心培育这些块茎,并尝试在开垦出的新田边缘种植。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十日后,陈敖带队返回,带回了令人不安的消息。他们越过石堆标记的区域,发现了一条被踩踏得十分清晰的小径,沿着小径追踪数十里,隐约听到了大规模人群聚集的喧哗声,甚至看到了远处山林上空有不止一处的炊烟。
“规模不小,至少是数百人,甚至可能上千人的聚落。”陈敖脸色凝重,“我们没敢靠近,但可以确定,那些石堆,就是他们的边界标记。而且……”他顿了顿,“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发现了一些被遗弃的营地痕迹,里面有……这个。”
他递过来半片残破的、染着暗褐色污迹的麻布。我接过来,心头一沉。这麻布的织法,分明是秦地的工艺!很可能是王贲小队遗物,或是……更早之前,其他可能存在的漂流者?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闯那边也遇到了麻烦。筑坝选址初步确定,但在清理坝基时,工人与一小股前来窥视的土着发生了冲突。对方人数不多,很快被驱散,但李闯手下一名兵士被土着的毒箭所伤,虽然随行医者用之前发现的草药尽力救治,伤势依旧恶化,高烧不退。
内忧外患,似乎一瞬间同时袭来。水源危机未解,强大的邻居虎视眈眈,内部伤员急需更有效的药物治疗,而王贲小队覆灭的阴影与新发现的疑点,更如同乌云笼罩。
我将那半片麻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我头脑异常清醒。不能再被动等待了。我们需要水,需要药,需要了解那片山林深处到底藏着什么。或许……冒险一搏的时候,到了。
“陈敖,挑选十名最机敏、最擅长隐匿和跋涉的好手。带上礼物,最好的盐,还有那面铜镜。”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们,设法接触那个大型聚落。不是冲突,是接触。弄清楚他们是友是敌,以及……他们是否见过类似的麻布,或者说,见过穿着类似我们衣服的人。”
风险极大,但值得一试。若那是敌人,早做防备;若有可能交流,或许能换来急需的信息,甚至……生存的机会。
陈敖领命,眼神坚毅,并无惧色。
我转身走向那名中毒箭的兵士的窝棚。伤兵脸色蜡黄,呼吸急促。老医者对我无奈地摇头:“箭毒诡异,之前的草药,只能延缓,无法根除。”
我俯下身,看着那兵士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沉声道:“坚持住,我们会找到救你的方法。”
走出窝棚,夕阳如血,将望海营的木栅栏拉出长长的影子。筑根之路,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之上。但我知道,我们已无路可退,唯有汲汲前行,在这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土地上,为自己,也为这数千追随者,凿出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