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敖带着精心挑选的十人小队,像水滴融入沙地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望海营西边的密林里。他们携带着用鹿皮精心包裹的盐块、一面磨得锃亮的青铜小镜,以及几串用彩色鸟羽和贝壳编织的饰物——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能代表“文明”与“善意”的礼物。营地的空气仿佛随之凝固,每个人的心头都悬着一块巨石。那名中毒箭的兵士情况持续恶化,伤口溃烂流脓,高烧呓语不断,老医者用尽了已知的草药,也只能勉强吊住他一丝气息。时间,成了最残忍的敌人。
李闯的筑坝工程在压抑中继续推进。选址定在溪流中游一处天然收窄的谷地,但进展缓慢。缺乏合适的工具,仅靠石斧和简陋的铜镐开挖基槽,效率低下。更麻烦的是土质,表层土下是坚硬的砾石层,每掘进一寸都异常艰难。抱怨和焦躁在劳作的队伍中蔓延,若非对缺水的恐惧更甚,恐怕早已有人撂挑子。
我每日都会去坝址巡视,亲自抡起石锤敲打顽石,手掌磨出血泡又结成厚茧。这并非作秀,而是必须的姿态。要让这些身心俱疲的人看到,他们的首领并未高高在上,而是与他们一同承受着这片土地的磨难。同时,我加派了向更远处探寻水源的小队,甚至让人尝试在溪流下游低洼处挖掘深井,但井水苦涩,只能用于洗涤。
第五日黄昏,就在绝望渐渐吞噬人心时,一名被派往西北方向狩猎的小队仓皇逃回,两人带伤。他们并非遭遇野兽,而是在一条陌生的溪涧边,发现了几具土着尸体!死者身着简陋皮甲,身上插着带有奇特黑色羽毛的箭矢,死状凄惨,显然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不是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些小部落的人!”带队的老猎人脸色发白,“他们的纹身、武器,都不一样!而且……我们在尸体附近,发现了这个!”他颤抖着递过来半截折断的木矛,矛杆上刻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类似鹰隼的图腾。
一股寒意自我脊椎升起。第三个势力?还是说,之前上游村落被毁,王贲小队遇袭,都与这个使用黑羽箭、刻有鹰隼图腾的部落有关?这片土地的势力格局,比想象的更复杂、更血腥。
就在营地因这新发现而陷入更大恐慌时,了望塔上突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陈敖的小队回来了!
我疾步冲向营门。夜色中,陈敖等人身影出现,他们步履蹒跚,人人带伤,但眼神中却闪烁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他们带回来的,并非礼物,而是三名用藤蔓捆缚着双手、脸上涂满赭石彩纹、眼神桀骜不驯的土着俘虏!此外,还有几捆用大叶片包裹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草药。
“先生!”陈敖顾不上礼节,声音沙哑急促,“我们找到了!那个大聚落,他们自称‘山鬼部’!我们差点回不来!这些是他们部落的战士,我们在他们边界发生冲突,侥幸擒获。这草药,是他们巫医用的,据说能解百毒,特别是箭毒!我们是用盐和镜子,才换回这几条命和这些草药!”
情况紧急,我来不及细问过程。“快!把草药给医者!”我下令,目光扫过那三名俘虏。他们虽然被缚,却毫无惧色,反而用充满敌意和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打量着我们这座简陋的营地。
老医者几乎是抢过草药,与其他几种已知的解毒草根一同捣碎,敷在那名垂死兵士的伤口上,又撬开他的牙关,灌下苦涩的汁液。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伤兵的额头依旧滚烫,但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丝。一夜煎熬,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窝棚时,伤兵的高热竟然退了!虽然依旧虚弱,但命,保住了!
消息传开,营地一片欢腾!这不仅是救回一条命,更是意味着,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对抗未知危险的一种可能!土着的知识,或许是我们生存下去的关键。
现在,焦点回到了那三名俘虏身上。如何处置他们,成了比战斗更棘手的问题。杀了,等于与那个未知的“山鬼部”彻底结仇。放了,如何确保他们不带来更大的报复?沟通,是唯一的出路,但语言是巨大的障碍。
我让人给俘虏松绑,提供食物和清水,但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我亲自拿着那半截刻有鹰隼图腾的木矛,走到那个看起来最年长、神色也最沉稳的俘虏面前,将断矛放在他面前的地上,然后指了指西北方向,又做出战斗和死亡的手势。
那俘虏盯着断矛,瞳孔猛地收缩,脸上露出刻骨的仇恨。他低吼了一声,指向西边——“山鬼部”的方向,又指向西北,然后狠狠地将唾沫吐在地上。接着,他指向我们,又指向西边,摇了摇头,然后指向西北方向,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敖在一旁解释:“先生,他似乎想说,袭击我们(或王贲小队)的,是西北边那个用鹰隼图腾的部落,不是他们山鬼部。他甚至……好像在提醒我们,要小心西北边的人?”
我的心跳加速。如果这是真的,意味着我们可能并非处于所有土着的对立面。山鬼部与那鹰隼部,或许是敌对关系?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至少可以不是立刻兵戎相见的敌人。
我拿起一块雪白的盐,又拿起那面青铜镜,放在山鬼部俘虏面前,然后指向西边,做出和平交换的手势。我又指指那些救命的草药,拱手表示感谢。
那年长俘虏看着盐和镜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更多的是一种权衡。他沉默良久,最终,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两个简单的图形:一个圆圈(代表我们?或者盐和镜子?),和一道波浪线(代表河流?或者界限?)。然后,他在波浪线靠近圆圈的一侧,画了几个小点,又在线另一侧,画了几个小点,指了指我们,又指了指西边。
我隐约明白了。他在划界?暗示以某条河或某条线为界,互不侵犯?那几个小点,是代表允许的接触点?
沟通在艰难地进行着,依靠手势、图画和有限的实物。我让人取来一张新硝制的鹿皮,用炭笔在上面大致画出了望海营的位置、溪流,以及我们已知的周边地形。我指着西边,看着俘虏。
俘虏凑过来,粗糙的手指在鹿皮上移动,先点了点西边偏南一处(大概是山鬼部的位置),然后又重重地点在西北方向,画了一个狰狞的鹰头图案,最后,在两部之间,以及与我们望海营之间,画下了一条曲折的线,仿佛一道藩篱。
石语无声,却重若千钧。这简陋的地图和三言两语无法传达的信息,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悸的真相:我们闯入了一个既有的、充满纷争的棋盘。而此刻,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似乎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在夹缝中求存的机会。
是抓住这脆弱的和平可能,与山鬼部建立某种联系?还是固守营垒,独自面对来自西北方那未知而凶悍的鹰隼部,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险恶?
我看着地上那幅由俘虏画出的、潦草却意义重大的地图,知道下一个决定,将真正决定“望海营”是能望见生机,还是很快被血与火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