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沉实、稳定、富有韵律的锤击声,如同亘古不变的心跳,在狭窄的隔间内持续回响,从清晨到日暮。炼器坊内,其他隔间的弟子换了一拨又一拨,喧嚣与寂静交替,唯有“丁字七号”隔间内的锤声,几乎未曾停歇,只在铁块需要回炉加热时,有短暂的间隙。
陆清弦已然完全沉浸在了那种奇特的、与手中金属“对话”的状态之中。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灰色的劲装,在后背和前襟洇出深色的汗渍,又被炉火的高温不断蒸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霜。额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手臂因持续挥锤而微微颤抖、酸胀,但他眼神中的专注与明亮,却未有丝毫减弱,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沉静,仿佛两簇在炉火中淬炼过的星辰。
在他不知疲倦的锤击下,那几块原本锈迹斑斑、杂色斑驳的废铁,已然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它们被反复折叠、锻打、融合,又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加热-锻打-折叠-再加热”的循环。每一次循环,都有更多的氧化皮、杂质、气泡被挤压出来,化作细碎的黑灰,从铁砧上崩落。铁块的体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但质地却越来越均匀,颜色也从最初的斑驳杂乱,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内敛、毫无杂色的深灰色。这灰色并非黯淡,而是一种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却又在深处隐隐透出金属特有冷硬光泽的奇异质感。
原本疏松、充满裂隙的晶粒结构,在千锤百炼之下,被强行挤压、延展、重构,变得无比致密、均匀。此刻,静置于铁砧上的这块铁胚,虽然依旧毫无灵力波动,但其本身散发出的那种沉凝、坚实、仿佛历经岁月洗礼般的质感,已与最初那堆“垃圾”天差地别。
炼器坊内,不知何时起,变得异常安静。其他隔间的锤声似乎都自觉不自觉地放轻、放缓,仿佛不愿打扰这持续了一整天的、蕴含着某种独特韵律的敲击。那些原本聚在门口、带着讥诮看热闹的炼器堂弟子,大多早已散去,或去做自己的事,或去休息。但仍有少数几人,一直断断续续地关注着这边。他们的脸色,从最初的不屑,到后来的惊疑,再到现在的凝重与困惑。
“这都打了一天了吧?那块铁……怎么感觉不一样了?”
“何止不一样!你们看那颜色,那光泽……这真的是用那些破烂打出来的?”
“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凡铁锻打到如此地步!这得反复叠打了多少次?”
“关键是,打了这么久,铁没裂,没脆,反而越来越……像样了?这控火和锻打的手法,绝不简单!”
低声的议论在仅剩的几个围观者间响起,再无人敢轻易嘲讽。他们都是与金属打交道的人,即便技艺不精,眼力还是有些的。陆清弦展现出的那种对火候、力道、节奏堪称恐怖的掌控力,以及那份远超常人的耐心与专注,已然让他们感到了某种程度上的……震撼。
终于,当日头彻底西沉,炼器坊内镶嵌的照明石纷纷亮起柔光时,陆清弦停下了挥锤的动作。他最后一次将铁胚送入炉中加热,仔细观察着其颜色变化。当铁胚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比橘红稍暗、比暗红稍亮的特殊“暗樱红色”时,他迅速将其夹出。
锻打已毕,接下来是塑形。
他没有使用任何模具,仅凭手中的铁锤、小锤、以及铁钳,开始对那块深灰色的铁胚进行最后的塑形。大锤勾勒出匕首大致的轮廓与厚度,小锤则如同最灵巧的刻刀,精准地修整着每一个细微的弧度、棱线。他的动作不快,却异常稳定、精准,仿佛早已在脑海中演练了千百遍。
匕首的雏形渐渐显现:长约七寸,刃身笔直,略带弧形,从护手处均匀收窄至锋锐的尖端。刀背厚实,向刃口逐渐变薄,线条简洁流畅,毫无冗余装饰,却自有一种冷峻、实用的美感。
塑形完毕,陆清弦换上了磨石。他并未追求快速开刃,而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开始研磨。磨石与刃口接触,发出“沙……沙……”的、稳定而均匀的声响。他根据《百炼精要》中记载的,针对这种高密度、高碳钢(锻打过程中碳元素分布被优化)材质特性的最佳刃口角度(约25度),以及考虑到匕首主要用于切割刺击的功能,精心打磨出双面开刃的形制。每一面刃口的弧度、与刀脊的过渡,都力求平滑自然,最大程度减少应力集中。
研磨的过程同样漫长。当两面的刃口都打磨出细密、均匀的磨痕,隐隐反射出寒光时,陆清弦停了下来。他再次将已成形的匕首胚体送入炉中加热。
这一次,是关键中的关键——淬火。
他早已准备好一小桶最普通、最清澈的山泉水。淬火,看似简单,实则决定了器物最终的硬度、韧性、乃至内在结构的稳定。时机、温度、入水角度、冷却速度,稍有差池,前功尽弃。
陆清弦屏息凝神,双目死死盯着炉火中那渐渐变得通红的匕首胚体。他并未依赖肉眼判断,而是将“灵燔手”的感知催发到极致!掌心劳宫穴那缕“火种”微微跳动,一股极其精微、敏锐的热力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穿透火焰,牢牢锁定匕首胚体的每一个部分,感知着其内部热量的均匀程度、晶格结构的活跃状态。
来了!
当匕首胚体整体呈现一种极为均匀、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的“亮橙黄”色,而核心温度恰好达到一个临界点时,陆清弦动了!他手腕一抖,铁钳夹着匕首,以刃尖向下、与水面呈约75度角的姿态,平稳而迅捷地浸入水中!
“滋啦——!!!”
白茫茫的蒸汽轰然爆开,瞬间笼罩了半个隔间!剧烈的温差使得匕首胚体发出尖锐的嘶鸣!陆清弦的手却稳如磐石,他并未将匕首完全浸入后便静止不动,而是手腕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极高的频率,在水中轻轻、快速地左右摆动!同时,匕首的刃身也在以均匀的速度缓缓下沉,确保刃身各部分冷却速度尽可能一致。
这摆动,是为了扰动水流,避免匕首表面因瞬间冷却形成“蒸汽膜”阻碍热交换,导致冷却不均。这缓缓下沉,则是为了形成自上而下的温度梯度,有利于内应力的有序释放,而非瞬间炸裂。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当匕首完全没入水中,嘶鸣声停止,陆清弦便迅速将其抽出。此刻的匕首胚体,通体呈现一种死寂的乌黑色,表面笼罩着袅袅余热白气。
淬火完成,但并未结束。陆清弦没有丝毫停留,立刻将其重新移回炉火上方,并非投入火焰,而是利用炉口散发的余热,对其进行极其短暂的“回火”。他控制着距离,让匕首在余热中均匀受热片刻,直到其乌黑的表面隐约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草黄色”光泽,便立刻移开,置于空气中自然冷却。
回火,是为了消除淬火带来的过大内应力,增加韧性,防止脆裂。这“草黄色”正是《百炼精要》中记载的、针对此种材质淬火后最佳回火温度的视觉表征,多一分则软,少一分则脆。
待匕首胚体彻底冷却,陆清弦开始了最后一道工序——精细打磨与抛光。
他换上了更细的磨石,然后是粗砂布、细砂布,最后甚至用上了自己衣服内衬最柔软的细棉布。他如同对待最珍贵的玉石,一点点地,耐心地,将淬火后略显粗糙黯淡的表面打磨光滑,将那层氧化薄层和细微的锻造痕迹尽数抹去,露出材质本身的真容。
随着打磨的深入,那乌黑的匕首胚体,渐渐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泽。它并非金银的闪耀,也非宝石的璀璨,而是一种深沉内敛、仿佛能将周围光线都吸入其中的幽暗光泽。刃身线条流畅如秋水,毫无瑕疵。而在那幽暗的刃身之上,刃口处,一条细若发丝、笔直清晰、闪烁着冰冷银亮寒光的锋线,被完美地凸显出来,仿佛暗夜中划过的一道致命闪电,仅仅是看着,就让人感到皮肤生寒,仿佛目光都要被其割伤。
当陆清弦用最后一块软布,轻轻拂去刃身上最后一点浮尘,这柄耗费了他一整日心血、由废铁锻造而成的匕首,终于彻底成型,静静躺在他沾满汗水和铁灰的掌心。
长约七寸,通体乌黑,光泽内敛,线条冷峻。它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慑人的灵压,甚至没有注入一丝灵力。但仅仅是其本身的存在,就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属于“器”的、极致锋锐与坚固的美感,以及一种历经千锤百炼、返璞归真的沉静气质。
陆清弦伸出右手食指,指腹并未直接接触刃口,而是悬在距离锋线毫厘之处,缓缓拂过。指尖的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从那道银亮锋线上传来的、近乎实质的微凉、平滑、却又极度危险的切割感,仿佛空气都在那里被无声地剖开。
他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根自己的头发——这是“吹毛断发”测试的标准做法。他将发丝轻轻横放在那银亮的锋线之上,然后,凑近刃口,极其轻柔、均匀地,吹了一口气。
发丝,没有丝毫颤动,没有丝毫挣扎。
就在气息拂过的刹那,它已然无声无息、平滑无比地,从中间断为两截,轻飘飘地,向着地面飘然落下。
隔间内,一片寂静。只有炉火余烬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陆清弦自己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他看着掌心那柄乌黑匕首,又看了看地上那两截断发,眼中并无太多激动,只有一种水到渠成的平静,以及一丝淡淡的、属于创造者的满足。
“吹毛断发,”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隔间内清晰可闻。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