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明,山间雾气弥漫。陆清弦没有惊动仍在静修或沉睡的伙伴,只叫上了早已摩拳擦掌、精神抖擞的王大锤。两人没有前往宗门内任何出售炼器材料的店铺或摊位,而是径直走向了杂役院后方,一处更为偏僻、靠近后山悬崖的缓坡。
这里远离主要建筑,是宗门处理各类废弃杂物、破损器物、乃至建筑垃圾的堆积区域之一。大大小小的土坑和碎石堆随处可见,里面混杂着断裂的石碑、腐朽的木材、破碎的陶器、锈蚀的金属物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尘土和铁锈混合的味道。寻常弟子根本不会踏足此地,只有少数负责清理的杂役,偶尔会来这里倾倒垃圾或捡拾些尚能使用的边角料。
“陆师兄,咱们来这垃圾堆干啥?” 王大锤看着眼前这片狼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以为陆清弦会带他去买些好点的材料呢。
“找材料。” 陆清弦言简意赅,目光已开始在那堆废弃金属中逡巡。他眼中微光一闪,《百炼精要》中记载的“辨材术”已然运转。这并非法术,而是一种结合了观察、推理、经验的知识运用。
他走到一堆锈蚀严重的金属残骸旁,俯身捡起半截断剑。剑身布满红褐色的铁锈,刃口崩缺,灵气早已散尽,与凡铁无异。但他仔细端详剑脊的锻造纹理、断口的晶粒结构,又屈指轻弹,侧耳倾听其发出的沉闷回响。
“此剑原为普通精铁所铸,锻造手法粗糙,杂质较多,但结构尚算完整,锈蚀未深入肌理,可用。” 他将断剑丢进王大锤提着的空竹筐里。
他又捡起一把只剩半边的破旧锄头,锄头与木柄连接处断裂,锄面磨损得极薄,同样锈迹斑斑。“这是生铁铸造,质地脆硬,但碳含量稳定,若处理得当,可作调剂硬度之用。”
接着,几片不知是何种甲胄上剥落的、边缘卷曲的铁片;几根锈蚀但形状还算规整的铁钉、铁条;甚至还有一口破了几个大洞、早已被砸扁的铁锅……
陆清弦如同最老练的拾荒者,在这片被视为垃圾场的地方仔细寻觅。他不只看表面,更用手指刮去浮锈,观察金属底色;敲击听音,判断内部锈蚀和裂纹情况;甚至偶尔用指尖凝聚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探入金属内部,感知其最细微的结构疏密。
王大锤起初还有些茫然,但看着陆清弦那专注而笃定的神态,也渐渐明白了什么,学着他的样子,帮着翻找、搬运。只是他眼力远不及陆清弦,往往捡起一块,陆清弦只看一眼便摇头放下。
两人在废弃场忙活了近一个时辰,竹筐里渐渐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废铁”,锈迹、尘土、油污混杂,看起来着实有些不堪入目。但陆清弦却颇为满意。这些“垃圾”材质各异,有生铁、有熟铁、有含碳量不同的粗钢,虽然灵气尽失,但金属本身的性质还在,正适合用来实践《百炼精要》中关于凡铁极致锤炼的技艺。
“差不多了,走吧。” 陆清弦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示意王大锤抬起那沉甸甸的竹筐。
“陆师兄,咱们真用这些……去打铁?” 王大锤看着筐里那堆破烂,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这玩意儿能打出啥来?
“嗯。” 陆清弦点头,当先向着外门公共炼器坊的方向走去。
外门炼器坊位于青云门西侧,依托一处稳定的地火灵脉而建,是一片占地颇广的石砌建筑群。尚未靠近,便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热浪,以及隐约传来的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和风箱的呼哧声。
炼器坊对宗门所有弟子开放,只需支付少量灵石或贡献点,便可租用带有基础地火口和锻打台的隔间,时间不限。当然,越好的位置、越大的隔间、设施越齐全,租金也越贵。
陆清弦带着王大锤走进炼器坊大门,一股更加灼热、混合着金属、炭火、汗水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大厅内颇为宽敞,摆放着一些公用的淬火池、磨石等设施。两侧是一排排用厚重石板隔开的独立小间,门上挂着标识牌,显示是否占用。
此刻坊内颇为热闹,不少弟子正在各自的隔间内忙碌,火星四溅,锤声不断。看到陆清弦和王大锤进来,尤其看到王大锤肩上那筐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散发着铁锈味的破烂时,许多目光都投射了过来。
陆清弦如今在外门也算是个“名人”,不少弟子认出了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咦?那不是陆清弦吗?他怎么来炼器坊了?”
“后面那个大个子是王大锤吧?他们抬的什么?一筐……垃圾?”
“好像都是些破铜烂铁啊!他们要干嘛?”
“该不会是想用这些破烂炼器吧?哈,真是异想天开!”
“听说他杂学厉害,难道连炼器也懂?不过用这些材料……未免太儿戏了。”
“估计是哗众取宠吧,或者穷疯了,连最便宜的铁锭都买不起?”
“走走走,去看看热闹!”
议论声中,陆清弦神色如常,走到负责租赁的执事弟子面前,递上身份玉牌和五块下品灵石:“师兄,麻烦租一间最普通的隔间,一天。”
那执事弟子看了看玉牌,又看了看那筐废铁,脸上也闪过一丝古怪,但还是公事公办地登记,将一枚刻有“丁字七号”的木牌和一把钥匙递给陆清弦,指了指大厅最深处、靠近角落的一个小门:“那边,最里面那间。地火阀门在里面,自己调节。损坏设施照价赔偿。”
“多谢。” 陆清弦接过,带着王大锤,在众多或好奇、或讥诮、或不屑的目光注视下,走向那个最偏僻、最小的隔间。
隔间果然狭小,仅能容纳两三人转身。一面石壁上开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连接着地火灵脉,旁边有调节阀。中央是一个固定的厚重铁砧,旁边挂着几柄大小不一的普通铁锤和铁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经年累月的烟火气。
“就这儿了。” 陆清弦放下竹筐,对王大锤道,“王师兄,你在外面稍候,顺便帮我注意一下,莫让人打扰。”
“好嘞!” 王大锤应了一声,抱着胳膊,如同门神般杵在了隔间门口,铜铃大眼一瞪,那些想凑近看热闹的弟子顿时缩了缩脖子,不敢靠得太近,但依旧聚在不远处指指点点,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笑容。
陆清弦关上那扇薄薄的木门(几乎不隔音),将外界的嘈杂稍作隔绝。他先检查了一下地火口和工具,确认无误后,挽起袖子,从筐中挑选出三四块大小适中、锈蚀相对较浅的废铁——一块断剑的剑身,两片甲胄铁片,还有一根扭曲的铁条。
他没有立刻生火,而是就着隔间内昏暗的光线(只有墙上一盏小油灯),再次运用“辨材术”,仔细端详这几块废铁。指尖拂过冰冷的、粗糙的锈面,感受着其下金属的硬度和韧性,脑海中快速分析着它们的成分比例、可能的锻造历史、以及杂质分布。
“剑身原为粗炼钢,杂质偏多,但结构尚可;甲胄铁片为熟铁,较软,延展性好;铁条像是某种工具的零件,含碳量稍高,硬度大但脆……” 他心中迅速有了计较,确定了初步的熔炼和锻打方案。
然后,他拧开地火调节阀。一股灼热的气息顿时从孔洞中涌出。他控制着阀门,将火焰调整到一种稳定的、橘红色的中低温状态——这个温度,足以烧红烧软凡铁,又不会导致其过快氧化或烧毁,最适合进行“百叠锻”这种需要反复加热的精细锤炼。
他将那块断剑剑身用铁钳夹起,送入火焰中。橘红的火焰舔舐着锈迹斑斑的铁块,很快将其烧得通红。陆清弦将其夹出,放在铁砧上,右手抓起那柄最大的方头铁锤。
他没有立刻猛砸。而是先轻轻敲击铁块边缘,感受其受热后的软硬程度和回弹力度。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仿佛整个世界中只剩下了眼前这块烧红的铁,以及手中的铁锤。
“当!”
第一锤落下,声音沉实,力道均匀,落在铁块一侧边缘,将其微微砸扁,挤出些许黑色的氧化皮。
“当!当!当!”
锤声开始变得连贯,但并不急促。陆清弦的动作沉稳有力,每一锤落下,都仿佛经过精确计算,落点、角度、力道,恰到好处。他并非胡乱锻打,而是遵循着《百炼精要》中“百叠锻法”的特定轨迹——先轻后重,由外而内,将铁块不断折叠、延展、再折叠。
烧红的铁块在他锤下不断变形,颜色由红转暗,又被他再次送入火焰中加热。如此反复。每一次折叠锻打,都伴随着大量氧化皮和杂质被挤压排出,铁块体积逐渐缩小,但质地却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变得更加均匀、致密。
他的额头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有的滴在烧红的铁块上,瞬间化作白气,发出“嗤”的轻响。但他浑然不觉,眼神始终紧盯着铁块的变化,耳朵倾听着锤击时声音的细微差别,手臂稳定地挥舞着铁锤,仿佛不知疲倦。
隔间外,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炼器堂弟子,起初还不时发出几声嗤笑。
“看,还真打上了!用那破锤子,打那破铁!”
“手法倒是一板一眼,像个老铁匠,可惜啊,材料是垃圾,打出来还是垃圾!”
“浪费时间!有这功夫,不如去接个任务赚点灵石买正经材料!”
“估计是修炼把脑子炼坏了吧?哈哈哈!”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锤声持续不断地、富有韵律地响起,那些嘲讽声渐渐低了下去。一些稍微懂行些的弟子,开始皱起眉头,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眼神中多了一丝惊疑。
这锤声……不对劲!
太稳了!稳得不像是一个新手,甚至不像是在随意捶打。每一次落锤的间隔、力道的大小、甚至是锤头接触铁块那一瞬间的细微颤音,都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规律。而且,这都捶打多久了?寻常凡铁,这么反复烧打,早该脆了、裂了,可里面的锤声依旧沉实有力,那铁块似乎……还在被反复折叠?
“他……他在用‘叠锻’?” 一个年纪稍长的炼器堂弟子低声对同伴道,语气有些不确定,“而且这节奏……有点像古法‘百叠锻’的影子?可那不是早就失传了吗?而且用在这种废铁上,有什么意义?”
“百叠锻?就为了打块废铁?疯了吧!” 同伴不信,“估计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乱打的。”
质疑和猜测在围观的弟子中蔓延,但陆清弦听不到,也不在乎。他全部的心神,都已沉浸在那块不断变化的铁块之中,沉浸在“百叠锻”那枯燥却精妙的韵律里,沉浸在将《百炼精要》的理论付诸实践的奇妙感觉之中。
汗水,沿着他的下颌,滴落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