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夜,把蓝宝石色的大衣向后拉了一下,蹲在安雪的面前,刚好与她是平视,微笑着问:“你很喜欢读书?”
瘦小的安雪听了浩夜的问话,立马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当然了,上学识字是必须的,我认识过两千多个字呢。不信,我还可以写给你看,读也可以。”
本来从外表看上去,有点纤瘦单薄,还有些莫名清凝的小女孩,甚至是有点不合群,突然之间又表现出来了对“喜欢之事”的火热与欣喜。
这让浩夜有点吃不准她的变化莫测,又听她说认识两千多字,更把 浩夜惊的张大嘴巴,想问想听想了解,却又有点不知所言极是,一时间语塞,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他想,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上学读书的人都没几个,一个**岁的女孩子,又由于地震己停课半年。
这话要是真的,那她的原生家庭,一定是给予她十分良好的家庭教育。她父母或某个长辈是很有内涵的,知识渊博之人。
要不然,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认识那么多的字。
另外,这小丫头的语言表达能力,也是十分强悍的,可谓对答如流,只是她不知道是何种原因,把内核深处的火热变得深藏不露了。
浩夜,是我这学习心理学的人太敏感了吗?这丫头怎么给了我这样的感觉。这是好是坏,对她今后的人生会不会有影响。
几秒钟的功夫,浩夜的大脑尤如一台高效运转的Al,一下子计算归纳总结了无数次,理成了上面的分析逻辑,结论是“这丫头,他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她的冷热交换的作法”。
浩夜悠悠的又问道:“你才多大,就认识了这么多字。有点超出正常人的认知了,的确很了不起,在古时候,也算是一个神童了,现在也不差,谁教你的。”
安雪傲娇地:“爸爸教的,爸爸认识更多的字,他还会用毛笔写很多很好看的毛笔字。妈妈也认识好多好多的字,她写的粉笔字可漂亮了,她的学生都喜欢她的字。她还说我,雪儿这么聪明伶俐,长大后一定会超过我和爸爸。”
浩夜听了安雪的这一段描述,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如此。这该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啊!就这么轻易的没有了。
真是可惜,这算不算是人才损失,我们当下面临的,多么缺少这样的家庭,能扶育孩子健康成长,知兴趣而培养的原生家庭。
浩夜还在这儿还处于莫名的联想与探索般的想象着。安雪的父母该是什么样的人时,岂知……
安雪说完,眼睛中盈满是清澈的晶莹,眸光潋滟,却有点失神。
浩夜眼神一窒,有种叫作心庝且难过的情绪莫名其妙的传来,那种叫做失去的概念,令他心里一酸。
他忍住:“小丫头,真厉害,你现在就能认识这么多的字,将来你会认得更多的字,甚至能写很多文章,成个知名度极高的作家也有可能。”
可安雪听了浩夜的话,把她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转了个方向,仰望着房顶,选择不再看浩夜。
浩夜看着面前笔直站立一动不动的安雪,又是一阵无言,他找不到话题了。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的把头转向窗外,透过玻璃窗向远处望去, 极目远望那片悠悠的远方。
仿佛远山,苍穹,白茫茫的田野,此刻都温融在她的目光里。
那里透出一种淡淡的忧伤与怀恋。只有那种无尽的苍茫,才能盛得下她的目力所能及。
她不肯收回目光,不再与别人对视,更没有看浩夜,似乎已经把自己留在了另一方天地中。
浩夜终于问道:“你这么聪慧又可爱的孩子,一定是父母手心里的宝,是这样的对吗?你现在又在想他们了是不是?”
他的话晴柔中能滴出水来,让一直不动声色的小安雪,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是她在失去所有亲人后,在别人面前第一次最肆无忌惮的放声大哭。
温院长,周妈,崔妈,刘妈一直看着浩夜与安雪之间的互动,心也一直跟着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的像坐过山车,又有点像听“天方夜谭”。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些孩子当中,还有安雪这么一号人物,竟然是认识这么多字。
就连满脸横肉,对上学无概念,不支持的周妈也为之动容。
忍不住在一旁搓着手,脸上的横肉都一跳一跳的,似有话要说,但最后随着一口唾液的咕噜声过后,显得安静了。
站在三处不同选择的孩子们,几乎是个顶个的睁大眼睛看着安雪。投来的是有人羡慕,有人怀疑,有人不懂的神色。
是的,这三十几个孩子里,都是从大山深处来的,也有从小被家里人丢弃的,他们连书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何谈读书识字。
字长什么样有的都没有打过照面。但今天提到了,也有人对字这种东西产生了好奇心。
人群中开始了窃窃私语,有的孩子:“叶老师,字好看么?长啥样?”
浩夜:“你喜欢它,它就好看,而且是方方正正,整整齐齐,不仅线条优美还可千变万化”。
许多孩子听了,陷入思考状,想象着它长什么样。
浩夜为了让安雪转移注意力,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小丫头,这么多小朋友,都在看着你,你能给他们写几个字么?让他们知道字长什么样?”
听了浩夜的话,安雪哭声渐停,只剩下抽抽嗒嗒,对着浩夜,紧闭着有点红肿的眼睛:“嗯!可以。可是,可是,爸爸妈妈奶奶都走了,他们还在一起包饺子吃,不给我开门,他们还在一起有说有笑,就是,就是不理我。”
浩夜这回一下子才明白过来,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了,她这样小小年纪,还不懂生死之意。
应该是做梦了,而且梦里产生了情感距离,她觉得是那么疼爱她的,爸爸妈妈和奶奶不要她了。
这是让一个从大灾大难中生存下来的孩子,即便是梦里,也是难以接受的现实,更何况他的父母是那样的疼她。
浩夜连忙把她揽在怀里,摸着她的头,说到:“爸爸妈妈和奶奶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看见的那道门,是隔绝声音的,也是隔绝视线的,只有我们能看得见他们,而他们却看不见我们。”
安雪:“那可怎么办?我好想好想他们,大哥哥,怎么样才能打开那道门,放他们出来,或放我进去。大哥哥,你快点想想办法呀?”
浩夜面对小安雪的恳求,显得一脸无奈,又装做郑重其事,满脸认真的样子说:“那道门是我们现在打不开的,终归有一日会被所有人打开,我们现在只有耐心地去等,知道吗?你一定要记记。要不然,他们连那道门都不进了。”
安雪听了,眨巴着又黑又亮,仿若紫葡萄一样,水灵可爱的眸子,很用力地点着头:“我记住了,我会等他们回来的”。
浩夜显然是无可奈何了,他只能编出这么个荒诞离奇的谎言,安慰她这颗幼小的心灵了。 这些话,都是非常小声地附在她耳边讲的,还告诉她这是他们俩的秘密,说出来就不灵了。
小安雪更加用力地点着头,一连回答好几个:“嗯嗯嗯,知道了,嗯嗯嗯,我知道了”。
她大大的眼睛里装满了真诚,相信的无与伦比。
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睫毛微微闪动,竟是那样的明亮动人,还透着丝丝狡黠。
浩夜对上这双眼睛,心里有点发虚。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该对她讲真话么?
从她的眼睛中我看到了什么?那是以诚相待的信任,嗯!就是以诚相待。
如果是那样,我这种看似善意的谎言,是不是有点“残忍”。
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钝痛感,又不能正儿八经的表达出来。
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自问,“这是不是撒谎的代价。”
安雪抬起头,看着浩夜的脸问:“大哥哥,你哪里不舒服吗?还有,你会走吗?你怎么有点像我记忆里的那个影子”。
浩夜,如此聪明睿智的他,此刻在安雪面前也开始大脑宕机了。该怎么回答呢?
想了好一会才回说:“大哥哥人会走,但心放在这了。我会陪着你们这儿的每一个孩子。我暂时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影子。”
小孩子就是好糊弄,浩夜的话,安雪选择全信。但又问道:“你的心怎么留在这?那为什么现在不是那个影子。?”
浩夜被问得哑口无言,打心底里服了这个小丫头,这就是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吗?
一句无意识的提问,又让浩夜心里又是一阵难过,言词闪烁的:“这个,这个么,只有你长大了之后,才会确定谁才是那个影子”。
安雪这回笑了,笑的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小嘴巴却讲出了这样一句话:“你若不是,小胖子一定是,他告诉我,他让我等着他,他长大一定会回来的”。
这小丫头的话让浩夜心中一痛又一窒:“小安雪,你一定好好的,慢慢长大,健健康康的。等你心中的影子回来,好吗?”
一个八岁的女孩嘴上说着,眼底笑着泪着:“嗯,我等着,我心里装着好几个影子呢?爸爸妈妈,奶奶,小胖子,还有黑影大哥哥。”
浩夜脸上泛起灿烂的笑容:“好,你心里装了这么多影子,一定不孤单了,更要好好生活”。
**岁的孩子,哪能理解这么深的含意,这个年龄还只是知道,高不高兴,快不快乐,她很真诚地:“可我有时候,不愿意想起他们。他们只在梦里,白天就没了”。
浩夜无语了,不知道该怎么回了,过了一会,他又正视安雪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好好上学,读书,慢慢长大,他们都会从书里走出来。”
面对人世间的去留,这该是多么苍白无力的语言,而安雪再次选择相信。
只因他的亲和力,是在她的家人离开后,给了她最多的温暖与关爱。她喜欢这样的他。
安雪终于想起什么事了一样,伸手推开浩夜的怀抱。
走到火塘下,捡起一块没有完全碳化的木炭。走到餐桌前站定,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小巧玲珑的手,紧紧抓住那块木炭,在桌子上写下了这样的几行字“我最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奶奶,你们在哪?我想你们。可大哥哥说你们去了很遥远的地方,让我等,等到时候我们就会相见的。
浩夜看到这儿,心里咯噔一下,仿若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心中一窒,转瞬胸口袭来的疼痛消失了。
接下来,安雪又写到,这个世上,你们好遥远,我白天很用力很用心的看了又看,没看见。
可小胖子和救我的影子哥哥也没看见,原来你们都在夜里,我不喜欢,我喜欢你们真真切切的在我面前……
浩夜泪眼婆娑,一把把站在凳子上,翘着小屁股,认真写字的安雪抱下来。
放到地上,站稳:“爸爸妈妈奶奶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牵挂着你,你的小胖子和影子哥哥也一定在想念着你。你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孤单”。
安雪:“真的吗?”
浩夜很认真的点点头,可这点头之时承载了多少善意的谎言?是短暂的开心,还是长久的心痛,现在都没有结果。
可安雪刚才写的字,已经初见刍形,那是标准“兰亭序”字体,用木炭来写了。
浩夜眼中闪烁着惊诧的目光:“丫头,这字体别忘了,有用。”
安雪睁大眼睛盯着浩夜:“我喜欢爸爸的毛笔字,你要见了,也一定会喜欢的。”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分别终归是迟早的事。
浩夜和温院长,周妈,刘妈,崔妈,还有身体上有残疾的五个孩子。一起进了温院长的办公室。
这五个孩子是进了福利院后,再没踏出这儿的大门。尤其是大地震时,留下那三个,有重度残疾的孩子。
当别人的眼神一触碰到他们,他们明显地表现,是躲闪和不自信的。
浩夜:“你们几个人想上学么?不用担心害怕,走出内心世界的恐惧,才是你们迈出人生的关键一步。”
几个孩子只是弱弱地看着浩夜,没有回答,他们的眼睛里装满的仍是一种恐惧和不安,他们更多的是排斥外面的世界。
浩夜也知道,虽然自己学过心理学,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心理咨询师,可突然用身体和精神都受过伤,才活下来的孩子身上,一下子并不实用,得慢慢来。。
他又有工作,并不能在此久留,他的学生也在等他回去。他们高三了。他不能因私废公,去浪费他们的青春年华。他只能匆匆忙忙地来,再匆匆忙忙地离开。
和温院长几人商量好后,当天晚上,他又去看了一次安雪。好巧不巧地又一次,将趴在窗台上的安雪抱回床后,离开了。
机缘巧合吧,今天是冬月十五,月圆之夜。
月光依然,只是添了几分清冷,窗台上的安雪不停地咳嗽着,嘴里喊着她心中的五个影子,不太安稳地睡着。
浩夜在回去的路上,一边开车,一边打着喷嚏,这一夜他一直很清醒,夜路人少,车速飞快,十八个小时后,他回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