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窗台上趴了一夜的安雪,醒了过来,房间里还有点喑,窗外,西天上的月亮在一棵斜柳枝头又大又圆。
安雪冷的瑟瑟发抖,这一夜她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浩夜临走时,特意来看过她,她光着小脚,把自己蜷趴在窗台上,怀里抱着哆啦A梦,睡得香甜。
只是口中喃喃细语:“爸爸妈妈奶奶,大哥哥说,你们去了很遥远的地方。我们只能在夜里相见,白天你们又不在了,我好想好想你们。”
“影子哥哥,你来过了是不是,我看见你了。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因为有光的地方就有你,你是影子么?”
“小胖子,你长大了么?你还来么?”
这喃喃细语声中伴随着心底里的丝丝怀恋。她这个样子是没有人发现的,因为同室舍友都睡得昏天黑地,只有她一个人被冻醒了。
她捂着嘴,喷嚏连连,娇俏的小鼻子上,清水淡淡,一滴滴的像断线珠子,不停歇的啪嗒啪嗒着。
安雪抱着哆啦A梦,回到床上,钻进被窝,浑身上下抖作一团。
冷意从头到脚钻了个遍,充气般的在小小身体里,游走在每一个细胞中。她的心脏处也在一缩一缩增大着压力,砰砰砰发出了剧烈的跳动。
咳嗽也来纠缠,一声接着一声,停不下来。像是要把她的两片肺叶,咳烂咳碎,再吐出来一样。胸腔一起一伏个不停。
一下子就染上了重度感冒,她彻彻底底的睡下了。
浑浑噩噩中听见身边有人说话:“天还没亮,就见她咳嗽,把我吵醒了。”
一个纤细的女孩声:“她怎么了,咳的这么凶,不会有事吧,我们用去告诉妈妈们吗?”
另一个女孩:“没事的,我上一次又咳嗽又发烧的,也像她这样,不也这么过来了吗?走我们吃饭去。”
还有一个甜甜声音:“我怕,我怕姐姐有事,你们去吧!”
另外三个:“没事的,我们不都经历过吗?就是告诉了,她们也不见得管。过两天就好了,你见过谁有事了,怕什么”。
说怕的女孩子点点头:“也是,那我们走吧”。
四个女孩子,踢踢踏踏跑远了,宿舍里只剩下安雪一人。
冷与孤单感,遍袭全身,她流着泪,看着棚顶,一点力气也没了,只剩下上下牙磕碰的声音,咔咔,咔咔咔不停的响着。
她放开哆啦A梦,伸出两只小手,用力的捂住脸,不让上下牙齿跳舞。可身体的颤抖,心脏处的压缩感,让她更无法控制。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开始觉得被子裹在身上,就如同裹了块火毯,周身像着了火,热得她想喝冰水。
但已没力气走到水房,她很无助的在床上死命的扛着,这股来自于身体内的燥热。
两个多小时,四个多小时,一直到中午,几个小女孩才回来。她们被派去拾柴了。
看见脸向房顶,一声不吭,嘴唇开裂,脸色惨白的安雪,平展展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吓坏了。
四个人调转了方向,一路疯喊着穿过宿舍走廊,向妈妈们住的宿舍跑去:“安雪死了,安雪死了。”
崔妈和刘妈刚吃过饭,才回到宿舍,把洗碗打扫厨房的活交给两个大点的孩子。
二人听到了几个女孩子的叫喊,吓了一跳,崔妈跑出门:“什么?安雪死了,乍死的”。
四个女孩,结结巴巴:“在床上,在床上死的。”
有人开始哭了,这是只有一只左臂的女孩叶玲。她也是安雪在这儿唯一的好朋友,就是那个讲话声音甜甜,怕安雪有事的女孩。
刚开始是嘤嘤嘤的小声哭,而五秒钟没过,她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别看人只有七岁,可嗓门够响够亮,整个福利院的人都听到了。
很多孩子把头从宿舍门口伸出,一探究竟。这时正看见崔妈刘妈,一路小跑着奔向安雪住的宿舍。好奇心顿生,也都跟着去看热闹。
突然一个成年女性的粗门大嗓叫起来:“滚回宿舍去,是想三天不吃饭了?”
这一嗓子很管用,已冲进走廊的人又都灰溜溜的窜回宿舍,并关上了门。
崔妈,张妈,周妈三个人,脚前脚后地进了安雪的宿舍。一张木板床上仰躺着昏睡的安雪,牙关紧咬,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崔妈,张妈见了,有点害怕,不敢靠前。周妈摇着肉嘟嘟的身体走过去,很专业的伸出一只手指,在安雪的鼻子前一放,约摸过了一分钟:“有气,没死。”
然后就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在安雪的嘴唇上方用力的住下一按,没反应。
周妈愤愤到:“还装死,你俩过来,按住头,我给她扎一针。”
说完,周妈立刻把两只袖子往上拎了拎,从贴身口袋中掏出一把纳鞋底的锥子,对着刚才掐过的位置就扎了下去。
大概是疼痛的过度刺激,安雪仿若一下子惊醒,并坐了起来,一口带血的唾液在嘴角处流下来,和着她的泪。
剧烈的咳嗽又开始了,她那双大眼睛里,空洞无神,呆愣的看着床尾,坚持了有半分钟,便向床头栽了下去。
周妈:“都醒了,还装死。还想挨扎吗?”
静,安静,整间宿舍静得出奇,真是一根针掉地上,那声音也会如炸雷。
叶玲本是泪眼未干,一直在旁边哭泣着。听见了周妈的话,立刻用仅有的左臂捂紧嘴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了。
几分钟过后,安雪仍然是纹丝不动。周妈终于是有点怕了,指挥着:“崔妈,张妈,收拾一下,送医院,别在这断气了,晦气”。
说完,她一路小跑着去了温院长办公室,去汇报了。
办公室里没人,她才想起来,温院长今天一吃过早饭就出去,给孩子们联系学校了,让她们看好福利院,她满脸不高兴的应承下来。
安雪突如其来生病,在她看来,本也没有什么。早在以往,死了也就死了。福利院也不是没有死过孩子,往上面主管部门打个报告,也就草草完事。
今天的安雪生病,让她有点怕了。想到浩夜对安雪的照顾,她是怕如果安雪死了,那浩夜的捐赠也就断了。她刚刚享受上的吃饱穿暖,皇帝一样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她急忙抓起来电话,准备拨号,可却不知道往哪儿打,手持电话,僵在原地。
在那个年代,有台固定电话已经很不错了。大哥大,小灵通,呼机都是富人的事,与穷苦人不沾边。正是众人羡慕外国月亮比中国圆的时候。
温院长还没有私人电话。
叶玲止住哭声,一路并不协调的跑了过来,人小,腿短,追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路跟在周妈身后,生怕电话打迟了,误了安雪的小命。
一进门就看见这样的周妈:“打120,快打120。”稚嫩的语音焦急的回荡在院长办公室里。
周妈如梦初醒般,伸出一根肥硕的肉指,在电话台面上戳了三下。嘟嘟嘟,嘟嘟嘟……显示无人接听,竟然是忙音。
周妈把电话一把扔在桌子上,无力的靠在几分破旧的木椅上,那一脸肥嘟嘟的横肉总算有所动容,带上了几分紧张。
叶玲冲上前,一只手把电话挂掉,又用这只手拿起话筒,放在写字台面上,重新拨了号。
几声嘟音过后,传来一个女音,粗重沙哑:“喂,你什么事。”
叶玲带着未了的哭音:“我们福利院有个姐姐快不行了,请您速派车来。”
对面停了有十秒钟:“好,小丫头,我马上联系,你先挂掉电话,我会回拨给你。”
叶玲守在电话机旁,仿佛她这样的做,就能守护住安雪的性命一样。
车来的很快,没几分钟,远远的传来救护车的警报声。叶玲的脸上露出来了笑意。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叶玲用那只左手拿起了听筒,还没等对方讲话,她就:“姐姐好,谢谢你,车来了,我要去看姐姐,我先挂了。”
嘟嘟嘟的忙音成串儿的飘过来,守在急诊室电话台的中年女人岳丽一头雾水,这什么跟什么呀!
前面叫我姐姐,后面又去看姐姐,像绕口令。我都四十二岁的人了,还当了回姐姐。
这小丫头,有趣,嘴可真甜。我都想过去见见这她了,多年平静无波的岳丽,眼睛里写满好奇。
救护车,一下子就到了福利院大门口,周妈这次脚步很快,早早把大门打开,把救护车引导在宿舍门前停下。
崔妈与张妈把安雪裹在被子里,与来的医生一起抬放在车上。
小叶玲用祈求的语气对来急救的医生说:“医生叔叔,让我去陪着姐姐,免得她在医院里一个人怕怕。”
医生秦育良很同情地看了一眼,这个失了右胳膊的小女孩。没有回答,直接把她抱上了车。
周妈安顿崔妈张妈看好福利院,把她那肥胖的身体,也挪上了救护车。
车应声而去,一路上鸣着笛,直接开到抢救室门前停下,接电话的岳丽早推来一台活动急救床,等在门口了。
安雪被紧急送进抢救室,守在抢救室门外的是肥胖的周妈和身材娇小,眼中蓄泪,一只胳膊的叶玲。
抢救室内,安雪牙关紧闭,失去了知觉,处于一种生死边缘的昏迷状态。依然在发着高烧。
岳丽听着医生秦育良的指挥:“给予200焦,加增20……”
岳丽一一照做,安雪在电击刺激下抬了一下眼皮,有了心跳。岳丽手脚麻利的给她挂上生理盐水。
秦育良又拿出医学专用手电筒,把安雪眼皮剥开,照了照:“这小丫头,睡着了。”
岳丽愤愤:“这福利院的管理人员怎么搞的,把小孩子弄成这样才叫车,这不要人命吗?”
秦育良:“到了那儿,只能是瞎麻雀,天养活。缺衣少食,更是缺衣少药,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谁还管得了这些”。
岳丽:“无家可归,无处可依的孩子,好可怜”。
安雪的呼吸终于是平稳了,抢救室的门缓缓打开,秦育良先走了出来,岳丽:“刚送进去的女孩家属在哪”。
周妈慢悠悠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叶玲:“姐姐,我在这,我姐姐还活着吗?”
这一声又一声的“姐姐”让岳丽心底里一暖又一窒。一小时前接电话时,就是这个声音喊了她一声“姐姐”。 把她甜到心底。
岳丽没有回答,而是被这个女孩的外貌吓了一跳,她没有右臂,是个残疾孩子。这一下子让她想起来了许多往事。
十三年前的一个秋天,菊香飘满小城的大街小巷,这儿到处洋溢着秋天的氛围,人们在秋日暖阳下闻着淡雅的菊香,干着手里的工作。
岳丽,秦育良正在给一个急性阑尾炎的男孩子做手术,那台手术有点复杂,已经肠道穿孔。
由于忙,她没有顾得上去接女儿岳小虹,她刚七岁,正读一年级。
下午放学后,没见到妈妈来接,她知道妈妈又忙了,便背着书包,一个人往医院走。
学校离医院并不远,隔着两条马路,不足千米,她从医院后墙小门进去就更近了,那是一条医护通道。
这也是她和妈妈的约定,妈妈忙了,她就选择这条路来医院找妈妈。
她背着书包,欢快的走着。脖子上挂着的家门钥匙,在她的胸前一跳一跳的反着光,她是快乐的。
可谁能知道,这一次独自行走,就成母女缘分的终结,岳小虹过马路时,竟遇到一个闯红灯的酒驾,这成了岳丽一生之痛。
他的丈夫也是一位急诊医生,在一次下乡执行任务中,因山大沟深,雨湿路滑,出了车祸,就那么离开了。
当时的打击,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不亚于丢下了一颗原子弹。
那时候女儿才四岁,母女俩成了相依为命的人,她也成了女儿岳小虹口中的“漂亮姐姐”。
岳丽心中明白,这是懂事的女儿在哄她开心。也是女儿给予她的安慰,岳小虹:“天下只有妈妈才是漂亮姐姐”。
十几年过去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句稚嫩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萦绕,己陪她走进不惑。
丈夫刚刚离开三年,女儿也在不是同年,却是同月的秋日午后走了,又一次的锥心之痛,让她难以承受。
人生的际遇,让她几乎崩溃,她试图寻找过安乐,可是那样,她不就是对命运低头了么?她不甘心“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选择了站起来,工作成了她的伴侣。所有的痛彻心扉和无尽的思念,放在夜深人静。她变成了一个工作狂人,也对每一个来就医的人给予了太多温暖与支持。
安雪被推进隔壁房间的留观室,叶玲,周妈也跟了进来,看了满身衣服皱巴巴,散发着药水味的安雪皱了皱眉,腹诽心谤道:“没事找事,爱出风头的丫头”。
她这是对温院长,浩夜与安雪的对话与互动,还存在着不满的情绪,在这儿发泄吧!
留观室里没什么人,只有岳丽,叶玲和她,她这变化来变化去的表情,没有人注意。只因岳丽与叶玲此刻的心思,全在安雪身上,她们正担心着她的安危。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两瓶盐水过后,又挂上了糖,安雪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咳嗽声也停不下来了。
人终于算是脱离了危险,岳丽,叶玲都长舒了一口气。周妈:“命硬的人死不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岳丽一个没忍住,多少年平静无波的人冲着周妈爆发了:“你是她们名义上的妈妈,担了这名,就得做这名下之事。孩子都濒临死亡边缘,你还能讲出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岳丽这一段连珠炮般的发射,把周妈堵的一时语塞,哑口无言。
站在床前的小叶玲听了,又看了周妈一眼,转过头,偷着乐:“老巫婆,你也有今天,活该!”
其实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黑白分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只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的渗透了太多复杂,情感世界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