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雪双手紧紧的抓住,写字台面突出的两条边,不让自己倒下去。
她的脸色由白到红,由红到青,又由青到紫。就像打烂了的调色盘,不停的掺杂变幻。
剧烈的咳嗽让她的胸口起起伏伏,被动的呼吸困难,让她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鸡鸣音,如同老式蒸汽机车的扑哧扑哧悲鸣般。就像在悲戚中讲述着她的遭遇与不幸。
咽喉处如有一只大手,正一点一点地勒紧她的脖子,她停留在窒息的边缘。终究是再也无力抵抗,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当安雪醒过来时,敞开的门缝透着一丝光亮,她睡在床上,并且完好无缺的盖着她简单轻薄的兰花丝被。
她发现床头柜上有个水瓶,上面插着根吸管,那瓶水还不太凉。开着的房门前,一只她经常喂东西的流浪猫,在那稍开的门上蹭来蹭去。
光线不太刺眼,可也算得上夏日明媚,阳光正好。
她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快手,去看老师的头像,那儿竟是一片灰黑,老师今天没有上来过。
安雪的心里咯噔一下,在她的记忆里,老师说过他要离开快手,因为有事情要忙,但没有想到昨天说的再见,今天就灵验了。这让她有些接受不了,更有点措手不及。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更想问个明白,他是不是把她从那场大地震中,救她脱离危险的人。只因他的声音和记忆中的那个影子的声音简直一模一样。
她工作六年,在小镇上寻了六年,她无声无息中把小镇转了多少遍,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要一有空,她就到处寻找。
那么不愿讲话的她,为此事找过当年救她的医生。很可惜,她只知道他长的又高又大,声音很好听,再没什么印象了,只说出他,好像是个北方人。
这线索就如大海捞针,有和没有没什么区别。
她也找到过当年去翠屏村开四轮车救人的人,他说:“的确有个大个子男人,莫名其妙的的冲上车。离翠屏村几里远的山梁上,他一个人朝一个土坡上的人家跑了。”
他还说:“那两条大长腿,绕的飞快,好像在玩命一样,向那儿立着一面墙的人家跑去了。我后面紧跑慢跑还差他半里路”。
“等我赶到时,他已从那墙底下救出个小女孩,利索的给她止血包扎。后面几个人快跑到村子时,他已经抱着女孩往镇上跑了”。
这些话早已经让安雪泣不成声,她问道:“后来呢?后来的他,去哪了?”。
开车人:“哪有什么后来,泥石流下来,把那个村子填平了。那个小女孩胳膊大腿上都是血,看当时的样子也活不了,她好像没呼吸了。只是那个傻大个疯了一样抱着她一路狂奔。”
安雪:“那个大个子男人,跟你们什么也没说吗?”
开车的人回忆了一下:“说了,他说,这个村子应该不会有什么活着的人了,泥石流把河边上的房子都推平了。只有高坡这几家淹埋的轻些,可也是只露了那么一点点,没什么活下来的希望。你们几个到别处村子再去看看“。
安雪:“哪个高坡的房子没完全淹没吗?他们还在里面。”
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开车的人吓了一跳:“丫头,你没事吧,你是那家子的人?你不知道,我们也想去看看,但那面墙倒了,那儿,基本上也平了。”
安雪从那天以后,她才真正意义上,接受了父母奶奶都离去了的现实,而且再也回不来了
想起这些,安雪又是泪眼模糊,心中抽痛。
当她再次拿起手机时,划开,看到的竟是一长串的留言:“小雪,十六年了,看着你一天天的长大,蜕变,从一个呆头呆脑,冷眼旁观这个世界小女孩,甚至产生质凝和迷茫,我担心过,想到过,要去去帮助,但又忍下了……”
“原因是,看到你一次次过关斩将,从低到高的点滴进步,你在成长,不需要我的牵伴,更害怕无意间左右了你的人生。”
“这样的你,是令人感动的,也是如此叫让人欣慰中带着心疼。人的心不大,但要承载下这个世界。人的眼睛不大,但要容得下这个世界。天不黑,路很长,一定要坚持走下去。”
“你在屏幕上问过我生命的意义,我只能告诉你,我也无法诠释生命的意义,因为我也在寻找。”
“愿我们都是候鸟,一年四季从南方到北方……看沿途风景,不问归期。抱着希望前行,也许一路崎岖,一路荆棘满地,但总有花开的时候,我在前方等你!老师,浩夜书。”
看完留言,她一下子泪流满面,她一直感觉到她身后有一双大手推着她向前,难道是老师。她只回了一个字:“好!”
可这个“好”字是什么?她自己过的真的好么?扪心自问,自己过得一点也不好。
这十六年来,同在一处生活的人,只因从那场大地震中,救的孤儿很多,她只是其中之一。
十六年前的条件很艰苦,还处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里。
儿童福利院的日子就更不一样了,全靠政府的救助,好心人的帮助勉强维持日常。
在穷困潦倒的日子里,那儿的生活并不安宁,为了多吃一口饭,经常会发生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以多欺少的现象。以及小孩子之间都会出现虚伪奉承,拉帮结派,自封为王的事。
初来乍到的安雪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为此事打过两回抱不平,结果可想而知,她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唯有占到的一点便宜便是咬了人家两口。
事发之后,管事妈妈们还没给她好脸色,她成了她们眼睛里的刺头。
记得一次,她把自己的馒头分给比她小一岁的女孩,结果女孩拿去就送给了别人。
她问:“为什么呀?你不是很饿吗?”
结果那女孩却说:“你就是个傻瓜,我们俩才是朋友”。而她的朋友正是打安雪的那个男生。
安雪气得眼泪在眼圈直打转,但她却没哭。而是站起来,身体笔直的回了宿舍,那道弱小身影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倔强。
连其中的两个一直抱怨她,这不好,那不好的两个妈妈,那天都闭了嘴。
从那之后,安雪像变了个人,变得安静了,她从不再去为谁打抱不平,外界发生的一切,她只是个局外人。
这里再没有过她的欢声笑语,也在没有她掉过的一滴眼泪。
时间飞快,转眼过去了大半年。一下子就快春节了,孩子们纷纷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寄过来的礼物,一张张脸上,露出很幸福的样子。
小安雪也不例外,那天她收到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折开后竟是她从前最宝贝的玩具“蓝宝石色的哆啦A梦”。它眼睛大大的,仿佛会讲话。
她把它抱在怀里,是那样的爱不释手。她从前拥有过一个“哆啦A梦,”而且和这个一模一样。
那是她七岁生日时父亲送的,那天正下着鹅毛大雪,蓝色的多拉A梦和蓝色的她,就如两个蓝色精灵在雪地上跑着笑着。看得爸爸妈妈奶奶一直冲着她呵呵呵,呵呵呵的笑着。
那是她记忆中非常幸福的时刻。而今这个“哆啦A梦”却不知道是谁送的,但却让她,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她开心的不得了。
今天刚好是她的生日,不多下雪的江南小镇,在上演着大雪纷飞。仿佛,她一直被这个世界爱着。
那天的晚饭也特别香甜可口,她吃过饭,就抱着“哆啦A梦”回宿舍了。她觉得自己身边有了“哆啦A梦”,就有了一个朋友一样。
那天晚上,她抱着多拉A梦早早的睡了,那是她被救之后,睡得最温馨的一夜。
一直不敢做梦的她,那天晚上她做梦了。她梦到了爸爸,妈妈和奶奶。他们有说有笑,坐在一起包饺子。她站在门外,门外又刮风,又下雪的,很冷很冷,但没有人给她开门。
她醒了,泪水早把枕头润湿了一大片。室内黑漆漆的,只有窗户那有些光透过窗帘,淡淡的撒成一处斜方形。
她抱着“哆啦A梦”,蹑手蹑脚的走到窗前,掀起窗帘,把小身板钻了进去,把窗帘裹住自己,才不觉得那么冷。
她把“哆啦A梦”放在窗台上,两只手又把它搂在胸前,生怕一松手它会飞走了一样。
和她一起向外望去,她想问问,爸爸妈妈奶奶高高兴兴的包饺子,为什么不理她,他们是不是把她给忘记了。
外面的世界一片银白,从这儿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在白茫茫的苍穹之下,远处零零散散地散落几处人间烟火,那浅桔色的灯光,孕育出了温暖与亲切。
她小小的脑袋瓜在想着:“那儿会是谁的家呢?”不知不觉中,她趴在窗台上,和哆啦A梦一起睡着了。
她又在做梦了,这次梦很长,很真实
她梦到一个人高马大的影子,把她从生死边缘拉回来,她听到了那颗咚咚咚的有节律的心跳。她像是被放在暖绒绒的白云之上,轻轻的晒着太阳。
她又梦到了一个夏天,一个肉嘟嘟的小胖子,超胖,走起路来,肚子的缀肉一晃一晃的,脸蛋肥嘟嘟的,眼睛小小的,又黑又亮,睫毛很长,乌黑乌黑的。
小胖子送给她一串鲜艳的豆角花,她调皮的笑着:“你这么胖,我就叫你小胖子吧!”
小胖子也不甘示弱:“好!那我就叫你豆角花,不许反悔”。
她咯咯咯的笑道:“谁怕谁呀!豆角花就豆角花”。
小胖子:“我也不怕,很多人见到我,都不敢叫我小胖子,你是第一个,我认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一个人的小胖子”。
她还是咯咯咯的笑了,笑里带着哭腔:“黑影大个子,你在哪啊!小胖子,欧阳逸轩,你又在哪里”。
浩夜,安雪的救命之人,就住在隔着一条马路的“柏悦酒店”里,刚刚吃过早饭,忍不住啊嚏啊嚏接二连三。
他也一直在纳闷,自打从地震救出来那个女孩后,他就像得了过敏性鼻炎,总是一点征兆都没有就会犯。
他这次来是给福利院送礼物和过年棉衣的。那个孩子也在其中,她是他生命的救赎。是她的深情呼唤,让他愈发理解人间真情的可贵。
安雪醒来时,暖暖的阳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昨天晚上梦到那么多人,醒来后却只有“哆啦A梦”留在身边,室内却空无一人。
她紧紧的抱着哆啦A梦,泪珠儿却啪嗒啪嗒的,掉进它棉绒绒的毛里,瞬间就看不到了。就像它有意在为她拭泪一样。
安雪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到福利院之后,这是最懒的一次,还没人催她起床。
她下床穿好鞋,才有点反应过来,莫不是自己昨天晚上夜游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半夜醒来,第一次梦到爸爸妈妈和奶奶,心里很高兴,可他们一起包着饺子,有说有笑的,就是不理站在门外,冻得瑟瑟发抖的她。
当时的她有点生气,还发誓不和他们玩了,再也不理他们了。然后自己就哇哇哇哇哇的大哭,把自己哭醒了。
而现在,一切在梦里看起来,真实存在的人与物,可一到现实,梦里的就没有了。可现实中的人与物又都在哪?高大的黑影和肉嘟嘟的小胖子怎么可能也不在呢?
八岁人的小脑袋瓜是想不明白在与不在。她理解不上去生与死是怎么回事,因为听到很多人说的一句话就是,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句话,她是相信的,就像去年的小胖子从翠屏村走的,还是他们一家人,看着姑姑送他走的,小胖子说他长大后会回来,让她等着他。
她一个人对着空空如也的空气问道:“小胖子,你在哪?你长大了吗?”
她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又冲着“哆啦A梦”问道:“我还没长大,小胖子是不是也没有长大?”
哆啦A梦只是一只玩偶,它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她看,什么也没说。她把它从床上抱起来去了餐厅。
从那一刻起,她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