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雪的脚步是慢的,因为体力尚没完全恢复。她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师父不在了,这世上我只能一个人向前走了。我不能辜负师父的期待。
她完全处于一种思考状态……对面传来急刹车的声音,她被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在马路中间走着。
她抬起头,看到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越野车,车头离自己堪堪不到一米。
她向后退了几步,一点惧色也没有,只是露出一脸歉意,忙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平头圆脸的小伙子,看到了这样的她,心中一下子充满同情,对她问:“怎么这么不小心?是要回城吗?”
她回:“不好意思,着急,赶火车,忘看路了”。她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慌恐与无助。
小伙心中一凛,脸上却是笑意盈盈:“你叫安雪,对吗?”
她回:“嗯!你怎么知道的?
他又笑了:“我也是老师的学生,你是他喜欢的一个网课生,我曾是课堂生。上车吧,老师说过,你会来,让我留意些。”
她又被这句“你会来,让我留意些”,的话,感动的无以复加,泪水不争气的又默默流淌。
平头男生看到她这样,立马开口,笑着说:我叫慕容墒,比你大,你可叫我墒大哥,也可叫我慕容墒,我们是师兄妹,上车吧。”
她冲慕容墒点点头,坐上了副驾:“谢谢师兄。”既没叫墒大哥,也没有喊名字。
慕容墒摇摇头,心想,真是个固执的女生呢。
他又说:“安雪,好名字,老师还为你的名字题过一首诗呢!”
安雪听了,仿若她的疲累一扫而空,立刻来了兴致,两只秀手,在眼睛上左右一擦,抬起头,问道:“师父怎么写的?”
这动作,把慕容墒惹笑了,心想,还是个有趣的女孩,又说到:“慢慢你会知道的。
一句话又把她刚激发出来的兴致归了零,她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如霜打过的茄子般,蔫了。
她无力的闭上眼睛,不在作声。
驾驶座上又传出慕容墒的男低音:“岁月无情怜孤影,流云闲赋独映行。旅梦乡音归书德,荒野无痕思楚伶。”
听了慕容墒轻轻读出来的诗,她一下子泪流满面,“这岂止是在写安雪,这不也是师傅自己的写照吗?他又何曾不是天涯孤客!”
他的网名就叫:“奔跑吧中年。”她为此问过他:“师傅,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
他回答:“人的时间有限,怕太多的事来不及,提醒一下自己,还有许多事没完成。”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她也能够理解师傅的意思,师傅提及过几次,说怕自己的时间不够用,这竟是真的。
这是她,又一次的后知后觉。安雪忍不住有点后悔,自己的脑回路太长,想事情总是慢半拍。
慕容墒的声音又飘过来,:“老师让我转告你,无论怎样都要好好的活着,要记得,你的生命是多少人努力才换回的,这一生不能浪费!”
安雪再也抑制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
慕荣墒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蹲在地上,把这驾驶室的空间留给了她。
今天一大早,就接到老师的电话,让他过来接安雪。并嘱咐他,“想办法让这女孩子好好大哭一场,哭出来,对她有好处,然后再送她离开。”
他开始不理解,现在终于明白老师的用意了。他在一一照做。可让他有点后悔的是,他选择的方式有点残忍。
读出老师的诗,竟让她如此激动。这还真是有点虐人虐心。他抠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脸的悔意,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应该什么事都听老师的?比如说这一回。
过了良久,安雪止住哭声,对车外的慕荣墒喊到:“我们走吧!”
慕荣墒上了车,发动,向城里驶去,车内安静无语。安雪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仿佛睡着了。
到了车站,慕荣墒停好车,从车上拎下个双肩包,又从包里掏出一张软卧车票,递给安雪。接着,又从衬衫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条,郑重其事的交到安雪手里:“这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你以后有什么事,可打这个电话,一定要记得。”
安雪伸手接过,道了谢,转过身向站里走去。背影单薄的仿佛来一股风,就能吹走,然而,这纤瘦羸弱的身体里,却透着一股霸气的倔强。
“这简直就是一个矛盾体”。慕容墒的脑海里冒出来这样的一句话。
身后传来慕荣摘的声音:“有事打电话,别一个人扛着,我是师兄,知道么?”
而安雪,只是抬起右手挥了挥。没有多讲半个字,可她身体上细微的颤抖,让身后的慕容墒感受到无比压抑与同情。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呀!师父,您这次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慕容墒心是哀嚎着。
安雪一路上风尘仆仆,一路上万水千山。经过两天一夜的车上车下,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是学校分给她的单人宿舍。她推开门拖着双腿,颤颤巍巍的走了进去,把双肩包往地上一扔,顺便蹬掉两只鞋子,上了床。再抬一下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松松垮垮的趴在床上,犹如一堆烂泥。
她已经不想在思考,此时此刻,唯一的想法,是与这个世界说再见。
可她又想起来慕容墒的转告:“师父让我转诉你,无论怎样,都要好好的活着,你的生命是多少人努力换来的,这一生不能浪费。”
想到此,她又流着泪,很是无奈摇了摇头,问:“我还有得选吗,师傅?”
生命像在绝望中运行了半个世纪,她又从床上爬起来,将那个双肩包连同慕容墒留给她的纸条,一股脑塞进床下的纸箱里。
她不敢看,更不想看,她怕那里装着的,是让她接受不了的东西。
她打心底里不相信师傅已经不走了,可那座墓碑上的“浩夜”二字是不会骗人的。原因是活着的人,怎么可能去给自己立碑,如果那样,这不是有点在开国际玩笑么?
她一路强撑而归,一路没掉一滴泪,她害怕同车厢的人看到,以为她是个神经病。
她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那远去的山山水水!她这是离师父最近的一回么?像是,又不是。可从此以后,是不是,又是最远的开始。
她回到的地方,是一个南方小镇,在大山深处。镇里常住人口不足五万。六所小学,两所初中。
她是镇上第一小学的一名老师,并且是个不太聪明的人,死脑筋。一天忙于工作,几乎没有朋友,五十几个同事,关系也都一般。
没有太近,也没有太远。从另一方面讲,自身因素,不懂人情世故。还有些固步自封。
一场地震,父母,最疼她的奶奶都走了。那之后,她再也没有真正体味过家的温暖。
虽然社会的帮助力量很大,但终归少了亲人间的血脉相连,这世界上,她是孤独的。
学校分给她一间单人宿舍,这是里外套间,外面是一间卧室,里面一间分成了厨房餐厅,还套进了一个独立卫生间。
从参加工作至今,已经有六个年头了。她第一次从这儿离开。平生第一次走出大山,去了她认为最远的一处地方,回来后竟是生离死别的结果,想到这儿,她又开始泣不成声。
学校的生活,对于她来说,几乎就是三点一线。宿舍,教室,办公室。因为生活所需,偶尔会去一趟超市。
二千年春节刚过,疫从天降那会,整个世界像笼在一片黑暗里。也从那时开始,小镇上的网络世界渐渐丰富起来,她也在那时,成了千万网虫中的一虫。
安雪除了每天给学生上课,其余时间就大半当了网虫。一个人的生活简单的如一盆清水,一眼到底。
她又是一个喜静之人,从那次地震被救起,又经过人生中一些不太美好的际遇,她的性格就有了变化,慢慢变得抑郁,后来又有几分自闭。只是没有那么过分严重的表现于外人面前。
抑郁与焦虑常结伴而行,是非常折磨人,令人痛苦的。时时会感觉生活无光,生命无意。她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克制,不让这种状态表现出来。
仿佛她的人生,按着既定的路线学习生活。在她的生命里,她总觉身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她向前,却从不凌乱她的脚步。
每一次,看似人生中的困难,又一次次的顺利而过,给了她一次又一次生存的勇气与希望。。
疫情初始,课没停,依然上着。
小镇上也很少有外来人口进出,没有什么大的风吹草动,一直处于平安祥和之中。相对封闭的环境,又没什么人来小镇打扰。这比外面的世界,少了几分恐慌。多了些人间烟火,袅袅婷婷的炊烟,显得平静安宁
唯一的不例外,就是每天的核酸检测,步调一致,行动统一,成了每天的必修课。
核酸检测这件事,就提升到了一定高度,而且上升到法律层面,不听话,不听劝的人,轻者刑拘个三五天,重者几个月要在看守所里吃晚饭。
学校也紧张,一旦接到疫情严重的通知,全校课必停,师生不进校园,全部居家隔离办公。课也就顺理成章改成网课。
安雪一个人,又居住在空空如也的学校里。一整天,除了几只流浪猫和流浪狗,天上的飞鸟,小河里的鱼,鲜少再见到生灵。
这里成了一个清幽宁静的秘境孤岛,她的处境,有点像当年漂流的鲁宾逊。
这样的日子让人倍感孤独,这样的人生,有时候是真得需要勇气去面对。
安雪很闲,手边没什么书,于是在手机上刷视频,这竟然打开了,她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网络世界,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充满自由与快乐,也有不尽的诱惑。在虚拟空间中,有时候让人难辨真假。
源于在算力推动下,它也太懂人情世故,仿佛有透视眼,懂读心术。你想看什么,它就有什么,你关心什么,它就来什么。一下子会把人搞的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安雪小时候对语言课很感兴趣,也喜欢。可造物弄人,高中偏科,史地考分总是不理想。于是在老师的鼓动下选了理。又报了本省的一所二本师范院校。
稀里糊涂的考上了,四年后拿到了毕业证,学位证和小学教师资格证。她的成绩不突出,总是在闯关线上巧过,如有神助。
回到小镇考编还是顺利及第。一蹴而就,然后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一名小学教师。对于安雪这样的小人物,这也算是有点传奇,算开挂的人生了。
安雪的性格一直是无喜无悲,安安稳稳。对于生活条件好坏,更无过分追求,她一直是对外不扩,对内不奢的简单随性。
有同事也问过她:“你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为将来考虑考虑吗?”
她从没正面回答,都是一笑置之。时间久了,这样话题也少了,关心她的人也远了。
可在这物欲横流,十人九商的社会,她也寻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世界。安宁清静,多了一分独处,也多了一分孤独。
在网络世界逡巡,她最初上的是快手,几次搞笑段子让她手足无措,感觉笑过之后就没什么可笑的了,况且她也笑不出来。
向往的名山大川过眼后,那里也几乎是遥远的不能涉足,几天过去,她又兴致缺缺,不去关注这些了。
关于政治题材,社会见闻方面更把她搞的云里雾里,迷迷糊糊,又几天过去,她又开始不上心了。
正在这样的万般无聊时,她刷到了网上文学课堂。那是一个老师线上的直播课,但有声无人,这还是引起了她的兴致。
她天天追着听。一来二去,她竟喜欢上了写作,更喜欢那个声音,一个清纯且厚重感极强的男中音。带着一种越越大提琴A弦拉出的音色。
她有时会幻想这位老师会长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多大年纪,家庭怎样……这大概就是少女心吧,或者说是好奇心。
时间飞逝,她跟着学习近一年,积累了很多文学知识。待人处事也有了进步,她的心态也似有了变化,与同事的关系也显得融洽了不少。
讲话的语言风格也在些许变化,更有点像那位老师,沉稳,妥当,不卑不亢。
她有许多次,想在课下请教这位老师一些问题,但都忍住了。这多半是源于她的性格。
可今天听完课,老师宣布,他不再上快手了,他有太多没完成的事,他要去做。更表示,谢谢大家的一路相伴。
他的粉丝四百多万,互动屏面一下子炸了。清一色的挽留之音。安雪也急匆匆的打了几个字:“老师,别走”。
打完之后,她的心竟疼的揪在了一起。引起了剧烈的咳嗽,一口浊气填满胸腔,闷在胸口处,似要炸裂。
在这一年里,虽然瘟疫成横行,麻烦不断,但她的身心是平稳的,哮喘病一直没犯过。
而今天,她知道自己又犯了病,急忙冲到写字台旁,从抽屉里翻出药瓶,张大嘴巴,对着自己的喉咙处,狠狠牠按压了几下,刺鼻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药瓶啪的一声,在地板上落地有声,无助地滚动着。
疫情是那么严重,通报的新闻数据时时令人震惊和恐慌,她都没有犯病。
今天却这样。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升起。她对自己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