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院长醉了,睡在暖被里。大概是压在心里多年的话,终于在今天一吐为快吧!
她的脸上,略略出现的细纹都舒展开来,眉头上的川字也平了。整个人显得年轻了好几岁,偶尔还可以看到,她嘴角两边上扬的浅笑。
她似乎找到了一种最舒服的睡姿,此刻,正做着人生之中,最美的梦般。
眼睛蓄泪,一直注视着温院长的洪胜舅舅,抬起右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抬起头对秦育良说道:“苦了这丫头了,都是我的错。她那时候四岁了,人也聪明,什么都知道。”
秦育良:“看出来了,她今天早上和我讲了她这四十年的人生过程,真的不容易。”
秦育良的话像敲打在洪胜舅舅的心中,又让他语气中带着哽咽。
“是啊!我们生而为人,来到这个世上,哪有一个人是容易的。一步一趋的走过每一天。回头一看,就只有昨天,今天,和未到的明天。”
秦育良:“这洪胜舅舅是不是也喝多了,又会讲出来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吧,那我该如何见招拆招啊!”
秦育良刚才正在和洪胜舅舅对话,也很和谐。可秦育良的话,却突然间戛然而止,这引来洪胜舅舅探询的目光。
“小秦,是不是有些怕洪胜舅舅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彻底把秦育良整无语了,回答是吧,妥妥的不甘心:“我秦育良也是奔五的人了,这绰号吗?一天换了仨,无奈呀!”
回答“不怕,这洪胜舅舅的嘴上功夫了得,很有逼他就范,做上门女婿的架势。他秦育良还没有动过那个脑筋,他对温院长的感情,更多的是同情与怜悯吧!”
秦育良简直正在做脑筋急转弯的选择题,头上传来幽幽的一句:“不喜欢丽丽”。
秦育良被吓的一哆嗦,随口来了一句:“没有的事”。
身边却传来洪胜舅舅的话:“那就是喜欢喽!”
秦育良这回装哑巴了,一个四十好几的大男人,被一个年近古稀的人搞崩溃,这怎么得了。
秦育良:“洪胜舅舅,您今年多大了,直称自己老人家。你有七十岁吗?”
洪胜舅舅却撇撇嘴,甩出两字:“你猜?”
秦育良又有些蒙圈:“自己可是学心理学的,什么原因导致的,在洪胜舅舅面前,一直处于劣势,这不科学。
他再次选择沉默不语。脑海里却飞速的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洪胜舅舅:“别想了,傻小子,你生活的环境太单纯,大多数人看重的是你的医术和能力,也都是冲着你的名头去的。”
“而我,是无可奈何的万不得已。去闯社会,去融入社会,还要从中分一杯羹。我得用尽浑身解数去努力,去创造。这之中弯弯绕绕的路。我看到的太多了。”
秦育良惊愣的睁大眼睛,定定的盯着洪胜舅舅的眼睛,看了好一会,终于明白了许多,也想象到了一个词:“市侩”。
但这个词用在洪胜舅舅身上又有点不适应,这半打老头,还真的叫人没办法,难应付。
说深了吧,又怕伤了他的自尊。这人心不坏,看得出来,一直把他当成个晚辈。在嘻嘻哈哈中传道授业般。
说浅了吧!又表达不明白自己内心的想法。他刚刚把女儿安雪领回家,还没给她个适应机会,这要跟温院长牵上关系,小雪儿怎么受得了。
秦育良的心思,正在这儿百转千回。不知道如何回答洪胜舅舅的话。
谁知,坐在一边的洪胜舅舅,却善解人意的开口道:“自打你进来,我看你人很好,特别有眼缘。”
“和丽丽看上去也很般配。在老人家的心里,就是盼着后人成家立业,我能颐养天年,这便是现在所求。”
秦育良.很真诚很真实的:“谢谢洪胜舅舅赏识,我目前没有谈论婚姻的想法,我有个女儿,她需要我的照顾。我和温院长也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请您谅解。”
洪胜舅舅张了张口,没讲出来一个字,过了一会,才说:“小秦,无它。我们喝酒吧!”
秦育良默默端起酒杯,说:“祝福洪胜舅舅身体安康,万事胜意。”
洪胜舅舅:“唉,小秦哪,又来了不是,我刚摞下了不提。你又叫我万事胜意。那你就给我好好考虑考虑,让我胜意一回。”
洪胜舅舅说完,一仰头,一杯酒全部下肚,还打着酒嗝。这状态,又把秦育良弄得丈二和尚了。
秦育良无话,也一口干了杯中酒。
温院长的酒一个小时后醒了,她起来甩了甩头,头还是有点晕。 可是感觉室内的气氛有点怪异,说不出来为什么。
她问:“你们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秦育良把头摇了摇。洪胜舅舅的头,摇的像个拨浪鼓,那肥嘟嘟的脸,都摇的整个动起来。
这两个人怪异又一致的动作,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温院长:“你们有事瞒着我,洪胜舅舅,你是不是又威胁我的朋友了。”
洪胜舅舅听了,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我们谈的挺好,这不都大年初六了吗?我打算和你们一起出趟山。然后去把滕冲的事情处理一下。”
“我和小秦刚才就商量这件事了。”
一边站着的秦育良,真的无语了,洪胜舅舅刚刚讲的这些话里,没有一句是前面两人讲的。可又从中找不出一点漏洞,又让人信服。
秦育良,这可能是洪胜舅舅的心里话,等着和温院长讲吧!
刚刚让人不太舒服的氛围有所舒缓。一切都平静下来。
温院长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老上海,都下午四点四十了。今天是回不到福利院了。
她笑着对秦育良说:“对不起啊!秦主任,我又得耽误你明天的时间了。”
秦育良有几分尴尬,说是朋友,他们不是十分相熟。说不是朋友,他们为福利院的孩子们,都在尽心尽力。
昨天听了温院长的讲述,他又忍不住把人家拉入怀中安慰,这真的只是关心和怜悯吗?就没有一点儿别的意思吗?
秦育良选择暂时放下这些,很有礼貌的回了一句:“没事的,既来之,则安之么?”再就没有后话了。
温院长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便回到了从前,又寻着来时路要各自前行了。心中难免有几分感伤,但她把一切都压了下去。
心想:“如果这是上天之意,便不可强求,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吧!”
这世界上,有爱的年纪不懂爱。懂爱的年纪又错失爱,且不能像年轻人一样,轻松大胆的去表白。
把这种苦涩装在心里,一点点的用余生去消化,直至消逝。这注定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秦育良听出来了温院长话中的感伤,他并不好过。人这一辈子真正能走到心底里,用心去对待的人,又有几个,怕是廖廖无己。有时候怕此生一个都没有遇到过。
天下多少人不是活在义务和责任里。但这也算是一种和谐共生,勿论感情,勿论其他。有人戏称这种婚姻就是死亡婚姻。
当秦育良脑袋里冒出来这样的想法时,把自己吓了一跳,自己本身一个医生,又学过心理学,这想法是不是有些怪诞了。自己又没有经历过恋爱与婚姻。
不免抬起头看了看洪胜舅舅,心想:“都是被这老头,这两天带偏了,什么心思都起来了,要压下去,一定要压下去,不然会伤人的。”
温院长没在理会自己心中的难过和秦育良,舅舅的表情变化,而是:“我这有一把二十年前的钥匙,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开那把锁了。”
说完,她从脖子上摘下一根红绳,红绳的下端是一把铮亮的银色钥匙和三个人的合影留念。
温院长:“他们也陪我一起度过了二十三年。今后还会吧!”
洪胜舅舅急忙的:“丽丽,丫头,把舅舅也加上,舅舅的余生用来陪你。”
温院长一个没忍住,还是泪了,这眼泪很不听话,越想控制,越是汨汨而下。
站在旁边的秦育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伸出手,把温院长再次揽在怀里,还把一只大手放在她的头上,一边抚摸,一边安抚:“别再难过了,一切都过去了。”
这动作,又把旁边站定的洪胜舅舅,惊得瞋目结舌:“这几个意思,悲伤的爱情故事大反转了吗?是我老头子干了件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事吗?这次是不是皇帝也急了。”
此时此刻的洪胜舅舅,到看不懂秦育良了:“这小子是不是一个,一会想爱就爱,一会说不爱就不爱的人吧!那我们家丽丽,还不是难过的要命。”
“这样的事不能允许发生,丽丽不能再吃爱情的毒药了,弄不好会满心是伤,会千疮百孔的”。
于是,洪胜舅舅:“我说小秦子,丽丽有她舅舅呢?他舅舅照顾她就好。
今天这三个人,怕是上了尴尬的主场,这回又轮到秦育良尴尬了。
温院长听到了舅舅的话,赶紧从秦育良怀中挣脱,一副少女才有的娇羞模样:“对不起啊!秦主任,我失态了。”
秦育良顿觉怀里一空,仿佛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样,心中一窒,莫名的那儿有些堵,还有些疼。于是他垂下双手,站直了身体,来掩饰心中的这种缺失感。
温院长:“我打算打开老房子的门,看看里面的东西还好着没?”
洪胜舅舅:“这个应该好着,因为我接手这里后,就在墙上打了个洞,时常会通风,就你们来了,才忘记了。”
温院长听了,感激地说:“谢谢舅舅,这儿让你操心了。”
洪胜舅舅白了温院长一眼,没说话。
三个人径直走到老房子门口,温院长举着钥匙,却手抖的几次没插进锁孔里。
秦育良伸出大手,从后面握住锁头和温院长的手。帮助她把钥匙插进锁孔。
啪嗒一声,一条黑色长锁应声而落,掉在地上。风雨中守候了二十三年的铁将军,是见到主人了么。就这么轻易的被打开了。
温院长伸手推开房门。随着一声吱呀,门向里打开,一种老气横秋的霉味还是伴着下落的灰尘,扑面而来。
斜阳也追着打开的门偷偷的钻了进来,房间变得通亮起来。
隔门向里望去,蛛网千丝万缕的垂直斜拉。粘满了这里的一切,诉说着岁月的流逝。
等到灰尘落尽,洪胜舅舅找来一只麻包,披在头上,又用衣服裹住脸,只露出一双眼晴在外面。
对着温院长和秦育良说道:“你们俩先在外面等着,我这没有你俩换洗衣服,我先把这收拾一下,你们再进来。”
温院长:“舅舅,不用了,我们就看一下养父母留在柜子里的物件。现在想想,那里可能有留给其他人的东西。”
秦育良:“其他人东西,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温院长:“佳莹妈妈姓浩啊!浩夜,浩佳莹,浩振宇,他们都姓浩。至少是亲属关系。也可能有血缘关系。”
秦育良:“应该有联系吧!那怎么办,今天还需要看吗?”
温院长:“看一下,你进来,我们到温爸和佳莹妈妈的房间吧。那有两个柜子,装的都是我们的书画作品。”
秦育良:“真想象不出来,这么简单的环境下,住着三位书画家。”
温院长:“温爸爸,佳莹妈妈二人可谓是双剑合璧。佳莹妈妈的画,以温婉大气,山水见长。你若看到她手下的山水,会目不转睛,爱不释手的,那方山水就像有灵魂一样。”
“温爸爸的工笔画又是特别出众,花鸟虫鱼。梅兰竹菊是他手下的最美的风景。越细观,越有神韵”。
秦育良:“我见过,在老师家里,的确是这样。”
洪胜舅舅听了半天,也没插上一句,仿若听天书。但手脚麻利,两个柜子上的灰尘被他收拾了一干二净。
温院长和秦育良走了进来,柜子并未落锁,静静的躺在那里。
温院长走到柜子前,三鞠躬后,才慢慢的把柜门挪开,一股墨香扑面而来,淡而清馨。
柜子里面一入目便是几封家书。依次排列。信封上无地址,只有人名。依次是浩振宇,安康,温瑾,浩夜。
浩振宇,浩夜的名字是浩佳莹的硬笔书法写上去的。写的那叫一个棱角分明,且收放自如。
秦育良忍不住慨叹一声:“这字也太漂亮了,真乃大师之笔。”
安康,温瑾的名字是小楷笔书写的,仿若还流动着淡淡的墨香,那名字像飘逸的水墨山水,圆润且饱满。
温院长又止不住泪流满面:“温爸爸佳莹妈妈,我不知道你们口中的老亲,还在,我会联系他们来的。我们一起去看你们。”
说完后,温院长又对着柜子深深三鞠躬后,三人退出了房间,房门又重新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