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院长三人从老房子出来后,已是夕阳西下时分,西天上空,红彤彤的霞也弥漫了满天,远山莽莽苍苍的躲在霞光里,泛着青黛的颜色。
山村的夜,又快来临了,中午饭吃的晚,洪胜舅舅干脆来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红薯稀饭,简单好吃。
厨房里的稀饭在锅里咕噜咕噜的响着,温院长和秦育良又朝村东头走去。
温院长自然也有点好奇心作祟。她想看看出钱买她的那家人还在不在。
于是温院长撒了个谎:“秦育良,咱俩看看那个小学长啥样?”
秦育良也没事干,两人一拍即合:“走,去看看,也三五年没来到这里了,挺怀念的。”
二三十户的人家稀稀疏疏的散落在一处山沟沟里,背靠大山,前有溪流,一条土路,贯穿着村东西两侧,四五里的路程。整个地势起伏,西高东低。
而温院长家的老房子,独一无二的跳脱出来,孤零零的独居西面,像个了望塔,能看清村子东头的一切。
秦育良和温院长,一边往前走,一边讲着话,这段路上自是秦育良在讲,温院长在听。
秦育良:“工作二十多年了,这儿还真没少来。赤脚医生送医下乡,全靠脚量。最初把这一路上的十一个自然村检查完,差不多得半个月。”
温院长:“辛苦了,为人民服务型的好医生。”说完还不经意的笑了。
这笑容很暖人心,在这偏安一隅,空旷无度的黄昏中,有种温馨。
秦育良愣怔了一下,接着到:“有点可惜,我来时,那个院子大门未开过,院子里却偶听人声,细语欢歌。”
温院长:“你工作多少年了?”
秦育良:“二十三年。”
温院长听了,眼神一缩,二十三年,好巧,我离开了二十三年。”
秦育良:“好像是我来接班的,你走我来。”
温院长:“这才是人生吧,遇见即一世,停留皆一生。”
秦育良:“又感慨了。说白了,人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温院长感激的点点头:“是这样的。”两人相视而笑。
不知不觉中,走到村子东边的学校,此刻,天已经渐黑。
这所小学笼罩在昏暗里,只有一盏昏黄如豆的灯光映在窗上,静静的享和中,守望着一种孤独。
可这更像是一抹黑暗之光。它要守得住寂寞,才能燃起未来的希望。
秦育良问温院长:“不止是来想看看学校那么简单吧?是不是动了好奇心,看看村子东头,买你做童养媳的那家人在不在了?是这样吧”。
温院长极力掩饰:“木有的事,怎么可能。你当我傻呀!没事找裁型。”
秦育良一听,乐了:“我可是学过心理学的,国家二级证书可不是糊弄人的。你现在这点小心思可瞒不过我。”
温院长顿感脸上一热,怎么有种被揭老底的感觉。于是很诚实的说:“的确是那种想法,回忆起当年来,总希望走走来时路,看看那曾经的风景。”
秦育良:“还不是内心不够强大,对自己没有自信,小时候的内心伤害很难完全恢复。人之常情。不怪你。”
温院长眼睛里有点湿热:“嗯!知道啦,谢谢秦主任。”
秦育良:“谢我干什么,朋友之间勿需如此。走,我们去打扰打扰那个孤灯下的灵魂工程师。”
温院长:“好。”
于是,两个人走到窗户外面。这的教室和操场是一体的,除了五间教室,便是一处天然草坪。学校无院墙,可自由出入。
秦育良抬手敲了敲窗子:“袁鹤,我,良子。”
窗内一个男中音传来:“谁,良子,怎么可能。”
可下地穿鞋的踢踏声,急急忙忙的开门声,传出一种渴望的相见。
这才是人世间的一种纯真的友情吧。仿若有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般。从那不不轻信此言为真,又着急相见的动作就可见一斑。
门一开,一个高个子,有些瘦削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此时,夜已完全笼罩了这里的一切,看不清对面的面容。男人开口:“良子。是你来了,赶紧进屋。”
秦育良:“当然是我了,不然这里还有别人能叫出你的真名吗?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高个子男人,声音微颤:“还可以!”
几个字刚说完,就在黑暗中猛烈的一顿呛咳。等咳嗽过后,传来淡淡的笑意:“可是呗,一晃而过又三四年,没听这么亲切的叫法了,我还以为再也听不到了你的问候了,真好。这儿这点破事也只有你知道了。”
秦育良带着点淘气的口吻:“都到家门口了,还不让进去歇歇脚。”
袁鹤:“你这个良子,可真是的。进进进,啥时候能改一改,你那副猴急的样子,和拼命三郎的劲啊!”
旁边的温院长听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一直觉得秦育良是个性格沉稳,沉默寡言的人,怎么到这之后,竟给人是这种印象,这还是来时的那个秦育良么?
袁鹤这时候才发现,秦育良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张口便说:“良子,你终于浪子回头了,带媳妇来这了。这当年说下的誓言算数。我请”。
温院长彻底蒙圈了,这什么跟什么吗?和这人面都没见过,就一下子把自己,浙成秦育良的媳妇了。这哪跟哪啊!
温院长还没等秦育良说话,赶紧解释:“不是,那个,袁先生,您搞错了,我们俩只是朋友。”
袁鹤微微一怔,身后的灯光映在他的背后,他是那样的清瘦。像一股风就能吹走的纸片人。
但这张脸,温院长感觉似曾相识,脱口而出:“我们见过面吗?”
袁鹤也看了半天温院长:“有点印象,您是?”
温院长心里一惊:“我是温瑾”。
袁鹤:“没想到,会是你,欢迎回家,啊!不!回村,回村。”
袁鹤的话,让温院长听懂了。袁鹤,就是买她做童养媳的对象。
温院长一时间语塞,无话可说了,不由得低下头。
站在门口的秦育良却懵圈了,唯一的认知是“这俩人认识,而且还有很深的渊源。”
袁鹤,打破了这种尴尬:“来到家门前,就进来吗?良子,温瑾,请”。
说完,袁鹤把身体侧在一面,伸出长臂扶住房门,放二人进入室内。
这就是一里一外的套间,外厨里卧。墙壁是黄泥覆盖,看上去倒也结实,只是被柴烟熏得,有些地方发黑发亮了。
内室靠窗处是支起的一张木板床,约有一米二宽。床上只有一副被褥,漂洗的有些发白,干净整洁。
紧挨着床旁有一张双人的学生木质课桌。桌腿上有几处用铁丝固定着。上面放着三四摞作业和正打开备写的教案。
刚才这儿应该有个煤油灯,窗上的灯光和人影,就应该是它投射上去的,那个人影一直有在捂着嘴咳嗽的模样。
靠北墙还有两个立起的木柜,还算不错,安着玻璃柜门,里面整齐的放着办公用品。
二人环视一周,无多余的桌椅板凳。只好选择到床边坐下。
秦育良:“袁鹤,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同样,你这房间叫朴实无华呢?还是叫我心依旧呢。”
袁鹤听了秦育良的话,笑了起来:“良子,二十年前常跑这一路,三年前最后一次就不来了。我这些年,最远去镇上,连你的消息都断了。”
秦育良:“缘份未尽终得见,这不说来就来了。”
袁鹤端来三个玻璃杯,倒上白开水,在里面加了糖。依次递给温院长和秦育良。
袁鹤:“以前每一次来,都是风尘仆仆的,这一次不一样,有点悠闲自在的样子,像度假。”
秦育良:“袁鹤,你可拉倒吧!不是咱这温院长,突发奇想,一个人往这大山里跑,我还真不一定来。”
温院长听了秦育良的话,也有点不高兴:“谁说的,我是突发奇想,我是有备而来好吗?”
秦育良:“还有备而来,做事不通知,要是你,一个人掉到那悬崖里咋办,知道吗?”
“那地是无几人知道发生过什么。想想我都郁闷。一个女人那么要强干什么?这世界没男人了么?”
温院长顿时语塞,张了几回口,又闭上了。他摸不清秦育良这话里的意思了。
袁鹤:“良子说的对,你一个女人家家的,别冒险,良子是担心你。”
温院长:“就那么一条出山进山的路,我早就走过。不也好好的。”
可仔细想想,有些地方真的变了,鹰嘴崖那更陡更利了。她昨天过来时,两条腿都在打颤。
袁鹤:“小二十年了,良子刚来时,他同行的一名医生的因为下雨,连马带人都从那掉下去了。那是良子心中的一处硬伤。”
温院长听了,心头一惊。没讲话,低头沉思了一会:“是岳丽的丈夫吗?”
袁鹤点点头:“是,那天良子过来时如条疯狗,到村子里捸住谁都不放过。就是那天还和我打了一架。”
温院长:“为什么?”
秦育良制止袁鹤讲下去:“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心里堵得慌,想发泄呗!”
袁鹤:“他当时就是个疯子,人一路狂奔到这儿的。进到村里就开骂,都是因为你们,我同事才没命的,你们这群蠢货,笨蛋,一个字不识的愚昧之人。”
“他这一顿疯话,搞得当地人都和他剑拔弩张的。有些年轻人竟然想把他直接留在这儿,只因当时他们还是一群法盲。那时候人们还是很野蛮和不开化的。”
“我那时也是一群人中的一个。只因我和温老师学习了一些文字,懂了一些道理,觉得这么做好像不应该。”
“又看到他的悲伤劲,于心不忍。我就同良子说:“和我单挑,打一架吧!你赢了,我们帮你找人。输了,我也帮你找人。”
“话还没讲完,他就一拳砸在我胸上,我只觉胃里翻涌,十分难受。接下来,就和他互殴起来。直到两个人累的躺在地上。”
“一村人去找过,但那时树木茂密,崖陡壁峭。根本走不到底部,所以就成了生未见人,死未见尸了。”
沉默,无声的沉默。温院长的心脏处像被人塞进一片棉花,绵软温暖中透着丝丝缕缕的酸楚寒凉,堵得慌。
秦育良昨天放下安雪一路追来,是一场人性的保护,他是出于一个医生的医者仁心。
温院长想及此,站起身,向秦育良深深的鞠了一躬:“谢谢你秦主任。”
温院长这一躬,又一个秦主任叫的,竟让秦育良的心口一窒又一痛。那儿有些颠狂了。
秦育良的话,又急又难听:“你谁呀你,一会一躬,一会谢谢的,我秦育良不需要。你丫的不要命,今后我还不管了。”
秦育良狠话飞车,满天雷人。温院长又气又急:“我也没请你来呀,你不是自愿的吗?散发你那仁慈的光环。往那儿一站,你就像是谁的上帝一样。”
“那条路昨天是我走过。可别人走时,你怎么保护,你能知道他们啥时候选择出行吗?”
这二人的突然争吵,又把袁鹤弄糊涂了,平白无故的吵什么吵:“唉!良子,秦育良,你小心眼了不是,都二十年了,你咋还这样。我这儿就是你撒泼打浑的地吗?停停停。”
秦育良和温院长听了,都慢慢的坐下来,把有点小激动的心情,稍做调整,两个人又安静了下来。
对面,办公桌前的袁鹤说到:“人人思乡乡思人。我们这代人有多少不是,飘出去又飘回来,总有些牵绊的过去放不下。”
温院长:“牵绊的过去放不下,什么意思”。
袁鹤笑了笑:“真不认识我了,我是这个村东头当年那个小男呀!”
温院长吃惊的盯着袁鹤,大脑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点印象:“我说我怎么看到了你之后,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原来是你。”
袁鹤:“谢谢你还记得我,我留在这里教书,就是为了等你回来,说一句道歉的话。是我父母的固执己见,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对不起啊!温瑾”。
温院长听到袁鹤这句道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原谅与不原谅,都是既定棋局。
况且自己也从来没有觉得不幸福过。这么多年来,她只觉老天待她不薄,莫名的会遇到养父母他们。成就了她水墨丹青的人生。
温院长:“不用道歉,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是你在哪个家里给了我希望。一个星期里偷偷给我留着饭,只有你关心过我生了病。谢谢你袁鹤。”
袁鹤笑了,笑得十分开心:“我在这守望希望——是孩子。守望清宁——是你,等待着你的归来,能把过去梳平捋顺,让大家心中无结,开心愉悦的去生活。”
话刚说完,他竟然再次呛咳起来,这次比前几次都咳的厉害。而且是咳出了许多血。
秦育良冲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把手指压在他的脉博处,可是那里已经微弱的不能再微弱。
最后,他微笑着说道:“良子,我的一生还是有价值的”。
说完,竟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当洪胜舅舅找到这儿时,看到的是袁鹤那挂着微笑的脸,安祥的睡在床上,他走了。
他应该找到自己的归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