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二十分,城西工业区。
这里曾是江城的骄傲,上世纪八十年代兴建的老工业基地,如今只剩下一片被时光遗忘的荒芜。
生锈的铁门歪斜地敞开着,围墙上“安全生产”的标语早已斑驳脱落。
枯草从水泥裂缝中钻出,在惨白的月光下轻轻摇曳,像无数只从地底伸出的手。
陆星辰和墨幽将车停在两公里外的废弃加油站,徒步穿过一片荒草丛生的空地,来到脑神经科学应用研究中心外围。
眼前的建筑是一栋五层的灰白色长方体,苏式风格,方正、冷硬,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大部分窗户的玻璃早已破碎,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失明的眼睛。主楼侧面的“科研楼”字样残缺不全,只剩下“研楼”二字。
但奇怪的是,整栋楼并非完全黑暗。
三层靠西的几扇窗户,隐约透出极其微弱的、规律闪烁的幽蓝色光芒,像是某种仪器的指示灯。
光芒很暗,若非深夜特意观察,根本无法从远处察觉。
“热源信号就是从那一层发出的。”
夏晚晴的声音从微型耳机传来,“我已经接管了这片区域三个还能工作的老旧治安摄像头,画面显示过去半小时没有人员进出。但建筑内部的信号屏蔽很强,我无法扫描细节。”
陆星辰抬头观察建筑结构:“常规进入路线?”
“正门锁死了,侧门也是。但东侧消防梯的底层栅栏有近期被切割后又焊接的痕迹——很粗糙,像是应急修补。”夏晚晴调出建筑图纸,“建议从二楼破损的窗户进入,那里靠近通风管道,可以避开正厅区域。”
墨幽的视线扫过建筑表面,瞳孔深处泛起一丝银芒。
几秒后,她轻声说:“楼里有活物。”
“人?”
“不完全是。”
她顿了顿,“有人的气息,但很微弱、混乱。还有……机械运转的能量波动,和一种……我不熟悉的能量形式,很淡,像残香。”
陆星辰检查了一下装备包:强光手电、红外摄像机、录音笔、取证袋,还有灵调局提供的一把非致命电击器和几枚震荡弹。墨幽则只带了夏晚晴给的信号中继器和几枚防护符箓。
“林队的人在东侧路口待命。”
陆星辰看了眼手表,“两小时窗口,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五分。如果凌晨一点二十五分我们没有联系,或者发出警报,他们会强攻。”
墨幽点头:“足够了。”
两人绕到建筑东侧。
消防梯的锈蚀程度比预想严重,踏板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二楼那扇破损的窗户果然如夏晚晴所说,玻璃早已不见,只残留着参差不齐的边缘。
陆星辰先翻进去,落地后立刻蹲下,打开手电扫视四周。
这里像是一间旧办公室,积了厚厚一层灰。
文件柜倾倒,纸张散落一地,早已发黄脆化。
墙上的荣誉奖状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先进集体”“科研先锋”等字样。办公桌上放着一台老式cRt显示器,屏幕碎裂,机箱里住进了老鼠。
但灰尘上有新鲜的脚印。
不是鞋印,是某种软底胶鞋的痕迹,尺寸偏小,步距均匀。
脚印从门口延伸进来,在办公桌前停留片刻,然后转向内门。
“有人定期来。”陆星辰压低声音。
墨幽也翻了进来,她没看脚印,而是走向墙边。
那里挂着一块白板,板上用黑色记号笔画着一些潦草的符号和算式。
大部分已被擦拭过,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但右下角有几个字还清晰可见:
“第七批次:情绪剥离完成度92%,记忆覆盖稳定性待验证。”
字迹工整,带着一种冷静到冷酷的理性。
“他们在记录进度。”
墨幽伸手轻触那行字,月白色微光在指尖一闪而逝,
“写这个的人……没有情绪波动。就像在记录实验数据。”
陆星辰拍照取证,两人跟着脚印走出办公室。
走廊长得看不到尽头,两侧是一间间实验室。
大部分门都敞开着,里面是搬空的操作台、倾倒的试剂架、碎裂的玻璃器皿。
灰尘在空气中漂浮,手电光柱照过去,像照进一片时间的坟场。
但走到走廊中段时,情况开始变化。
灰尘变少了。地面有被清扫过的痕迹,虽然不彻底,但明显有人活动。
几间实验室的门关着,门把手上没有积灰。
“注意,你们正在接近热源区域。”
夏晚晴提醒,“信号干扰在增强,我的通讯可能随时中断。已经启用了备用频道,但如果连备用频道也……”
她的话音突然被一阵尖锐的电流杂音取代,随后彻底安静。
通讯中断了。
陆星辰和墨幽对视一眼,继续前进。
第三层西侧,一扇厚重的金属门挡住了去路。
门看起来和其他的没区别,但门缝下方透出幽蓝色的光,以及极其微弱但持续的嗡鸣声——是精密仪器运转的声音。
门没有锁。
陆星辰轻轻推开一条缝,里面的景象让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这是一个被完全改造过的空间。
约两百平方米的实验室里,旧有的设备全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五套崭新的操作平台。
每套平台都配有一张可调节的医疗椅,椅子上方悬挂着复杂的机械臂,臂端是细长的探针和微型摄像头。
平台周围环绕着显示器、数据采集器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仪器。
幽蓝色的光芒来自仪器指示灯,它们规律地闪烁着,像一群沉睡怪物的呼吸。
最令人不适的是实验室中央的“展示区”。
那里立着十二个透明的圆柱形容器,每个容器里都悬浮着一团拳头大小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光晕。
光晕缓缓旋转,内部似乎有细微的影像闪烁——某个笑容的瞬间、一片落叶飘下、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而容器下方的标签上,写着编号和简短的描述:
“样本01:童年第一次获奖的喜悦(提取完成度87%)”
“样本04:初恋告白时的心跳加速(提取完成度92%)”
“样本07:母亲拥抱的温暖感(提取完成度95%)”
陆星辰感到一股恶寒从心底升起。
这些不是物品,是情感。是被人从活生生的大脑里剥离出来的、最私密的情绪瞬间。
墨幽的目光扫过那些容器,瞳孔深处的银芒剧烈波动起来。
她伸出手,但指尖刚触碰到最靠近的一个容器表面,就猛地缩回,像是被烫伤。
“这些光晕……是被强行固化的记忆情感碎片。”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用某种能量场束缚住,防止消散。但它们在哀嚎。”
“哀嚎?”
“记忆和情感不该被这样剥离、囚禁。”
墨幽闭上眼睛,“它们属于一个完整的灵魂,被强行割裂后,每一片都在渴望回归……但回归的路已经被切断了。”
就在这时,实验室深处传来一个平静的男声:
“你们终于来了。”
两人立刻转身,手电光柱照向声音来源。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大约四十岁,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戴着无框眼镜,面容斯文,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医院里的主治医师。
但他白大褂的袖口沾着几处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你们可以叫我‘清道夫’。”
男人微笑,那笑容温和得体,却让人不寒而栗,“当然,那是论坛上的代号。在这里,我更习惯被称为‘工程师’。”
陆星辰握紧了手中的电击器:“陈婉是你害死的。”
“害死?”清道夫歪了歪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你误会了。陈婉女士是自愿参与‘记忆净化计划’的。她长期被不必要的负面情绪困扰——焦虑、自我怀疑、对未来的恐惧。我们只是帮她……清理掉那些累赘。”
“用在她头上打洞的方式?”陆星辰声音冰冷。
“微创介入,精准靶向。”
清道夫走到一台操作平台前,爱惜地抚摸着机械臂,
“情绪和记忆本质上都是生物电信号和化学物质的组合。只要找到对应的神经回路,就可以进行增强、抑制、覆盖甚至……提取。”
他转向那些发光容器,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
“你看,我们把那些美好的瞬间提取出来,固化保存。这样即使有一天记忆模糊了,情感本身依然存在。这是对人类灵魂的升华。”
“那些‘被清理’的人呢?”墨幽开口,“陈婉自杀了,名单上的其他人疯了或死了。”
清道夫的笑容淡了一些:
“那是……技术调整期的必要代价。早期的情绪剥离不够精准,有时会误伤核心人格稳定性。但第七批次我们已经取得了突破,你看——”
他指向墙上的一张进度表,表格上列着十二个名字,陈婉排在第七位。
她的名字后打着一个绿色的勾,标注是“已采集”。而其他名字后,有的标着“待处理”,有的标着“失败-已回收”。
“失败?”陆星辰盯着那个词。
“实验总有失败率。”清道夫的语气就像在讨论天气,
“有些受试者的神经结构异常,无法承受定向干预。有些则在净化过程中产生不可控的人格解体。对于这些情况,我们有一套标准的‘回收流程’——尽量减少痛苦,保留可用数据。”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那些“失败品”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实验用的小白鼠。
墨幽向前走了一步:“谁指使你这么做?”
“指使?”清道夫笑了,
“不,这是我的研究。我只是……得到了‘业火’的资源和数据支持。他们提供古老的神经调制术法模型,我结合现代脑科学实现它。这是一次伟大的合作。”
他的目光落在墨幽身上,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起异样的光芒:
“不过,如果能得到你的协助……我听说你有一种独特的能力,可以直接读取记忆情感。如果能将那种能力机制解析出来,我们的技术将跨越整整一个时代。”
陆星辰立刻挡在墨幽身前:“离她远点。”
清道夫叹了口气:“真遗憾。我以为你们会理解这项研究的伟大意义。清除不必要的痛苦,保留纯粹的美好——这是在拯救人类。”
“你在制造活死人。”墨幽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刃一样锋利,
“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真实的喜悦。只有被筛选过的、装在容器里的‘美好标本’。那不是升华,是阉割。”
清道夫的表情终于冷了下来。
“看来无法达成共识了。”
他后退一步,手悄悄伸向操作台下方的一个红色按钮。
陆星辰立刻行动,电击器射出的电弧直奔对方手臂。
但清道夫的动作更快——他按下按钮的瞬间,实验室天花板突然喷出大量白色雾气。
不是普通的烟雾,而是一种带着甜腻气味的冷凝气溶胶。
雾气迅速弥漫,能见度瞬间降到不足一米。
“小心!”陆星辰喊道,但声音在雾气中变得模糊。
墨幽立刻闭气,月白色光芒从她周身涌出,形成一个薄薄的屏障将雾气隔开。
但陆星辰已经吸入了少许,他感到一阵眩晕,视野开始摇晃。
雾气中传来清道夫遥远的声音:“实验室有自毁程序。数据已经上传,样本……可惜了,但还会有新的。”
接着是玻璃容器碎裂的声音——他在破坏那些情感样本!
墨幽强行催动灵力,屏障扩大,将陆星辰也笼罩进来。
她闭上眼睛,溯月之瞳在雾气中寻找能量轨迹。
找到了。
清道夫正在实验室最内侧的控制台前,快速敲击键盘。
他身旁的地板已经打开一个暗门,露出向下的阶梯。
“他要从地下通道逃走!”墨幽喊道。
陆星辰咬破舌尖,用疼痛驱散眩晕,朝着控制台方向冲去。
但雾气太浓,他撞倒了一台仪器,玻璃碎裂声四起。
就在这时,夏晚晴的声音突然在耳机里重新出现,伴随着强烈的电流杂音:
“我……强行破开了……部分屏蔽……正在下载……数据……”
控制台上的主显示器突然闪烁,大量数据流开始疯狂滚动。
清道夫脸色一变,试图强制关机,但系统似乎被远程锁死了。
“你们……”他猛地转身,从白大褂里掏出一支注射器,毫不犹豫地扎进自己的颈动脉。
“阻止他!”陆星辰吼道。
但已经晚了。
清道夫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他靠着控制台滑倒在地,嘴角溢出白沫,眼神迅速涣散。
但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对着空气,用最后的气力说出几个字:
“基石……需要钥匙……她会……明白……”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雾气开始被通风系统抽走,视野逐渐清晰。
陆星辰冲到控制台前,清道夫已经没有了呼吸。那支注射器里是剧毒的神经阻断剂,几秒内就能致命。
“他自杀了。”墨幽蹲下身检查。
“数据呢?”陆星辰看向屏幕。
屏幕上,一个下载进度条正在缓慢前进:78%...79%...数据量极其庞大,大部分文件名称都是加密代码。
但在进度条旁边,有一个刚刚被强行打开的文件夹,里面是一份名单文档。
夏晚晴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清晰了一些:“我抢在他销毁前……下载了核心数据库的一部分……名单……名单很重要……”
陆星辰点开那份文档。
屏幕上的列表在滚动,列出十二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都跟着详细的生理数据、心理评估、家族病史,以及一个醒目的进度条。
陈婉的名字在第七位,进度条是100%,标注:“已采集-样本质量:良”。
其他名字中,有三个进度条也是100%,但标注是:“已回收-数据已归档”。
有四个进度条在30%到70%之间,标注:“干预进行中”。还有四个进度条是0%,标注:“待接触”。
而在列表最底部,有一行小字:
“适配者收割进度:7\/12。下一阶段目标:血脉纯度筛选。”
陆星辰快速拍照,墨幽则走向那些破碎的容器。
光晕已经消散大半,只剩下零星的光点在地面上漂浮,像濒死的萤火虫。
她伸出手,月白色光芒轻柔地包裹住那些光点。
光点在她掌心汇聚,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
“他们回不去了。”她轻声说。
陆星辰将名单数据完整备份,然后联系林队:“目标地点已控制,发现非法实验室和一名死者。需要现场勘查和证据固定。”
挂断电话后,他看向清道夫的尸体。
这个温和斯文的男人,至死都相信自己在做“伟大”的事。
“基石计划……钥匙……”陆星辰重复着清道夫的遗言,“他在说什么?”
墨幽站起身,她的目光落在控制台后面的一堵墙上。
那里挂着一幅奇怪的图表——不是科学图表,更像某种古老的星象图或阵法图。图的中央画着一只燃烧的眼睛,眼睛深处,有一个模糊的钥匙形状。
“业火在找东西。”她轻声说,“一把钥匙。而陈婉她们……只是筛选过程中的副产品。”
实验室外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
但陆星辰知道,真正的敌人已经消失了。
留下的,只有这满室的仪器、破碎的样本、一具尸体,和一份写着十二个名字的名单。
而名单上那些还活着的人,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