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姐感觉自己的天塌了。
但这塌陷,并非无妄之灾,而是她亲手一块块抽掉了支撑的梁柱,最终导致的必然倾覆。她惶恐地想着自己的丑事被全村人指指点点,想着父母将因她而蒙羞,被人笑话,想着自己辛辛苦苦、用谎言和算计吹捧起来的“成功”门面,即将彻底坍塌。面子,父母的面子,她那脆弱的虚荣……这些东西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心。
她什么都想了,唯独不去想如何正面解决问题。在她的思维里,似乎从来没有“承担责任”、“合理补偿”这条路。当一条正常的康庄大道摆在眼前时,她偏偏选择了一条更黑暗、更极端的歧路——不是思考如何弥补,而是盘算着如何更过分地去抢占、去伤害那个本已被她伤害过的女人。
站在常人的角度,这原本根本不算什么事。孩子本就是兰花的,依法给予抚养费是天经地义,甚至不至于走到对簿公堂这一步。即便她抢了别人的丈夫,若能心存一丝愧疚,在抚养费里多加上两百块,体现一点歉意和担当,事情的结局或许会截然不同,至少不会如此难堪。
然而,极端自信又内心恶毒的三姐,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另一条路——诅咒。
此时的许三姐,已被愤怒与恐惧彻底吞噬了理智。面对即将到来的开庭,她脑中闪过的不是寻求法律帮助或协商解决,而是最阴毒、最疯狂的念头——“我在开庭前弄死她俩,或者用法术让她们没法去开庭!”
她动用了自己“毕生所学”,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邪术——降头、仙家诅咒——全部用上。同时,她不惜重金,请来了她那两位“神通广大”的师父与干娘:蚂蚱大仙与孙二娘,要求合力做法,务必将兰花母女置于死地。
听三姐说明情况后,孙二娘一拍胸脯,脸上露出狠戾的神色,信誓旦旦地保证:
“放心!这官非,老娘给你挑了!我这就施法,收拾了那对母女,让她们全家鸡犬不宁,出事不得安生!你看好,她们要是敢踏进法庭半步,小命难保!”
蚂蚱大仙则在一旁装神弄鬼,打了两个嗝,身体像触电般舞动了一阵,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架势:
“莫慌,待本仙师为你做法,把你前世今生欠下的情债都一并还清,自然万事大吉。”他话锋一转,将矛头巧妙地引向了远方的罗清道人,“要我说,她俩之所以这么难缠,背后肯定是那罗清在作法诅咒!她们是被罗清驱使了,来找你寻仇的!”
这凭空捏造的挑拨,如同在烈火上又浇了一桶油。三姐本就扭曲的恨意,瞬间暴涨,不仅针对兰花,更蔓延到了罗清道人身上。
“好!好!好!”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我宁可死,也要拉着你们三个一起陪葬!”
夜色如墨,佛缘阁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三姐扭曲的面容。她取出一个贴着符咒的黑色小瓶——那是她早年重金求来的“液体”。
她将粘稠的液体滴在兰花母女的合照上,油渍在相纸上晕开诡异的纹路。供桌上的胡仙金像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她掐诀念咒:
“黄家探路,常家锁魂,胡家夺魄——三日之内,我要她们神智昏聩,五感俱丧!”
正当她咬破指尖要在符纸上画咒时,楼上突然传来唠叨凄厉的啼哭。几乎同时,西北角供着的蟒仙瓷像“咔嚓”裂开,香炉里三炷长香齐根而断。
蚂蚱大仙脸色骤变:“仙家不受供了!”
孙二娘慌忙抓出五帝钱占卜,铜钱滚落地面竟排成箭矢形状直指三姐。
此时千里之外的罗清正在给古柏浇水,忽然看见树梢无风自动,七八片青叶旋落成圈。他掐指沉吟:“有邪法反噬,倒是省了我清理门户的功夫。”
而在医院体检的兰花,正抱着女儿看窗外喜鹊筑巢。孩子忽然指着天空咿呀学语,廊外晴空忽现彩虹——正是茅山术里“秽尽福来”的吉兆。
三姐不知道,当她液体油玷污照片时,自己眉心已聚起黑雾。那晚她梦见被无数黄皮子撕咬,醒来发现供桌布满爪印,最珍视的翡翠镯子断成三截。
天道如炉,岂容邪祟猖狂。那些诅咒终究沿着孽力回返,如同被掷向天空的利刃,此刻正带着风声,朝掷刃者的头顶坠落。
此时的许三姐,在自我编织的迷狂中越陷越深。那些本应被视为警示的凶兆,在她那套扭曲的认知里,全被解读成了“法术即将成功”的吉兆。
· 供桌断裂?她阴冷一笑,认为这预示着兰花、罗清等“三条人命”即将陨落。
· 噩梦缠身?她觉得那是自己的法术正在攻击对方魂魄所产生的感应。
· 印堂发黑?她甚至理解为施展此等“**”必须付出的微小代价,是对那“三条生命”的某种“补偿”。
她的大脑仿佛设置了一道过滤网,将所有不利于她幻想的信息都扭曲、转化,以支撑她那套摇摇欲坠的疯狂计划。她从未想过,哪怕一秒,如何去解决问题,如何大事化小。那条最简单、最直接的正道,在她看来,或许根本不存在。
于是,她将自己和整个家庭的命运,完全寄托在了蚂蚱大仙和孙二娘这两个骗子身上。她倾其所有,供奉钱财,祈求他们施展更“厉害”的法术。
而这两个洞察她脆弱与疯狂的骗子,则心照不宣地配合着演出,尽情地收割着这份由恐惧、仇恨和愚蠢滋养的“财富”。他们用空洞的保证和更夸张的表演,喂食着三姐的妄想,直到将她最后一分价值榨干。
三姐已彻底迷失在自我编织的悲情叙事里。她全然忘记了,自己最初那点赖以生存的资本与名声,完全得益于罗清的指点与扶持;她也刻意抹去了记忆,忘了身边这个男人是如何从另一个女人手中抢夺而来,亲手摧毁了至少三个家庭的平静。
在她扭曲的内心世界里,她非但不是加害者,反而成了最委屈的受害者,觉得全世界都亏欠了她。于是,怀着这种荒诞的“委屈”与“愤懑”,她做出了一件极具象征意义的事情:她带着许慕尘,怀着一种近乎“感激”的诡异心情,来到了蚂蚱大仙那间烟雾缭绕的道场。
在道场中,她与许慕尘在蚂蚱大仙得意目光的注视下,对着那尊不知来历的“大仙”金像,五体投地,顶礼膜拜。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次跪拜上,仿佛这样就能扭转乾坤。
更讽刺的是,她让许慕尘用手机录下了这“虔诚”跪拜的全过程。随后,她将视频精心剪辑,配上了一段看似深奥、实则被她完全曲解的文字——“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发布到了抖音上。
她根本不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天道会损减盈满者而增益谦卑者。在她的理解里,她是那个“不足”的、被损害的人,她录制视频跪拜神明,是希望“天”能看到她的“不足”,然后去“损”那些她恨的人(她眼中的“有余”),来“补偿”她自己。
她不是在忏悔,而是在向虚空、向全世界理直气壮地索要补偿。她希望全世界都看到她的“虔诚”与“委屈”,然后站在她这边,帮她一起去掠夺,以满足她无尽的**。
这一刻,她的无知、狂妄、虚伪与自私,暴露无遗。她活成了一个巨大的悲剧,而她自己,正是这个悲剧的编剧和导演。
日月如梭,开庭的通知书终究还是递到了三姐手中。但这一纸冰冷的文书,并未像警钟般敲醒她沉溺的幻梦,反而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她病态的自尊。开庭当日,她刻意打扮得光鲜亮丽,仿佛不是去应对一场严肃的法律程序,而是奔赴一场不能输的“面子”保卫战。当她步入法庭,目光扫过旁听席,一眼看见了同村的小翠时,她的脑子“嗡”的一声,外界的一切声音——法官的询问、对方的陈述——仿佛瞬间被隔绝。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两个词在疯狂地循环、撞击:
丢面!
丢面!
丢了父母的面!
这念头如同魔咒,将她牢牢禁锢。她不在乎官司的输赢本身,不在乎法律如何裁决,甚至不在乎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实质性的后果。她在乎的,是小翠回去后会怎么在村里描述她今天的样子,在乎的是父母将如何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在乎的是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能人”形象就此崩塌。
她的手指紧紧抠着座椅的扶手,指甲几乎要陷进木头里。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已经被无数道来自家乡的、充满讥笑的目光灼伤。她甚至能脑补出村里长舌妇们聚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议论“大锤家那个闺女在法庭上如何如何”的场景。
于是,在庄严肃穆的法庭上,三姐的灵魂却抽离而出,沉浸在一个由她自己虚构的、关于“面子”的修罗场中。她所有的思维能量,都用在了感受这份“羞耻”上,而不是去思考如何应对眼前的官司。
这第二个“晴天霹雳”,比第一张开庭通知书更沉重、更致命,直直劈在了三姐的天灵盖上。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法庭上,许慕尘没有按照她事先反复叮嘱、甚至威胁的那样去胡搅蛮缠,去否认一切,而是……竟然同意了孩子抚养权归兰花!
这一瞬间,三姐感觉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她身边这个看似被她完全掌控的男人,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流露出了一丝她未曾预料到的、可悲的清醒。或许是对法律的畏惧,或许是残存的一点良知未泯,又或是单纯在庄严的法庭上感到了压力,许慕尘做出了与他平日形象不符的、最符合现实与法律的选择。
而这丝清醒,与三姐彻底的沉沦与疯狂,形成了无比尖锐、讽刺的反差。
三姐脑海里的风暴瞬间升级,不再仅仅是“丢面”的循环。新的、更恶毒的念头如同毒蘑菇般疯狂滋生:
· 怀疑:他为什么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是不是早就和兰花私下有联系?他们是不是背着我达成了什么协议?
· 吃醋:他是不是还对兰花旧情未了?看到兰花在法庭上柔弱的样子,他心软了?他是不是觉得对不起她?
· 嫉妒:他居然为了那个女人的孩子,当众驳我的面子!在他心里,那个弃妇和她的孩子,难道比我还重要?
这些混乱、猜忌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滚、发酵,让她看向许慕尘的眼神,不再是同盟,而是充满了怨毒与审视。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些负面情绪吞噬时,法官庄严的声音落下,一锤定音:
“孩子抚养权归原告兰花所有。被告许慕尘,每月支付抚养费人民币两千元,直至孩子年满十八周岁。”
法槌敲响的声音,像丧钟一样在三姐耳边回荡。她输了,不是输给了兰花,在她看来,是输给了许慕尘的“背叛”,输给了自己那套横行无忌的法则在现实面前的彻底破产。这场官司,撕掉的不仅是她的面子,更将她那建立在控制与欺骗之上的关系,劈开了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