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的书房,今夜亮得如同白昼。
不是一盏灯,而是将四角高几上的青铜灯树、书案上的琉璃罩灯、甚至墙角的落地烛台,全都点燃了。跳跃的火焰将偌大的空间照得通明,纤毫毕露,却驱不散那仿佛从墙壁缝隙、从地砖底下渗透出来的、阴冷的空旷感。光芒太盛,反而将影子挤压得更加浓黑尖锐,扭曲地投射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萧绝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案后处理公务。他在书房里踱步,从东墙到西墙,从门边到窗下,步伐时急时缓,毫无章法。玄色锦袍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翻涌,像不安的暗潮。靴底敲击金砖的声音,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被放大,一声声,敲打在他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不可能!”
这三个字,从他踏入书房起,已经在他心中、偶尔甚至从牙缝里漏出来,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绝对不可能!”
他猛地停在窗前,双手撑在冰凉的窗棂上,手背青筋隆起。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王府的庭院在灯笼微弱的光晕下,显出朦胧而僵硬的轮廓,像一座巨大的、没有生命的模型。
沈琉璃?
那个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走路总是低着头,看他时眼神闪躲像受惊小鹿,被他稍微斥责就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女人?
那个除了安静和那双偶尔让他恍惚的眼睛之外,在他看来近乎一无是处的女人?
那个被他视为先帝硬塞过来的、甩不脱的包袱和麻烦的女人?
她怎么可能是“云无心”?!
那个被周夫人用钦佩甚至略带神往的语气描述的、医术经商样样精通、手腕高明、神秘清冷、在江南搅动风云、让无数贵女追捧的“云娘子”?!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最可笑的笑话!
萧绝的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无名火混杂着强烈的荒谬感,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总是穿着素淡衣裙、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影子,和另一个模糊的、穿着华服、冷静运筹、受人敬仰的“云娘子”形象重叠在一起——然后那重叠的画面瞬间碎裂,变成尖锐的嘲讽,刺得他眼睛生疼。
沈琉璃应该是什么样?
她应该懦弱。被他冷落时,只会默默垂泪,连质问都不敢。
她应该无知。除了女则女训,最多看点无关紧要的闲书,对朝局、对兵法、对经商之道一窍不通。
她应该无用。离了王府的庇护,离了下人的伺候,她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她应该……永远待在那个他划定好的、狭窄而卑微的位置上,安静地存在着,或者安静地消失。
这才是他认知里的沈琉璃。一个符合他预期、让他可以轻易忽视、甚至可以带着些许厌烦和鄙夷去对待的沈琉璃。
可是……
那云纹呢?
那枚刻在脂粉盒上、飘逸清冷却又带着独特个人印记的云纹,与记忆深处那方绣帕边角模糊纹样的惊人相似,又该如何解释?
还有“云”这个姓……
“云无心”……
“无心”……
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像淬了冰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无心”?是对谁无心?是对过去的一切,都“无心”了吗?
万一呢?!
这个如同毒蛇般阴冷的念头,终于冲破了他用“荒谬”、“不可能”筑起的堤坝,猛地昂起头,吐着信子,缠住了他的心脏!
万一她没死?
万一那场大火,那具焦黑的尸体,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
万一她早就受够了他,受够了这座冰冷的王府,用这种决绝的方式逃离了?
万一……她现在就在江南,在芙蓉镇,在某个临水的精致宅院里,不是那个苍白怯懦的沈琉璃,而是脱胎换骨、风华灼人的“云无心”?
她可能正坐在明亮宽敞的账房里,从容地翻阅着各地的账册,手指拨弄算盘的声音清脆利落;她可能正与那位据说“医术高超、仁心仁术”的温子墨温东家品茗议事,谈笑风生,眉眼间是他从未见过的自信与光彩;她可能正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赞誉和追捧,活得风生水起,精彩肆意……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她彻底把他忘了。不,或许不是忘了,是当作一段不堪的、需要彻底切割和埋葬的过去,弃如敝履!
这个可能性,比确信沈琉璃已经死亡,更让萧绝感到一种灭顶般的、混杂着恐慌与暴怒的窒息感!
死亡,意味着终结。意味着他还可以用“亡妻”这个名义,将她封存在过去,或许日后在某个瞬间,会泛起一丝淡淡的、连自己都未必在意的惋惜或歉疚。但也就仅此而已了。时间会冲刷一切。
可如果她没死……
如果她活着,却活在一个他完全无法掌控、甚至无从想象的世界里,活得如此耀眼,如此……与他无关!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过去对她的所有认知、所有评判、所有基于那些认知和评判而施加的冷漠与伤害,都成了一个巨大的、可笑又可悲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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