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夜色最浓稠的时辰。
镇北王府的书房里,空气凝滞得仿佛结了冰。前半夜点燃的数十支蜡烛已经燃去了大半,烛泪堆积在灯台边缘,层层叠叠,像凝固的、浑浊的眼泪。烛光因烛芯过长而摇曳得厉害,将室内所有物体的影子都拉扯得扭曲变形,张牙舞爪地投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更添几分诡谲阴森。
萧绝坐在书案后,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他面前的桌上,别无他物,只有那方从旧匣里翻出的素白软缎帕子,平平整整地铺开着。帕角那个银灰色丝线绣成的、微小却精致的云纹,在跳动的烛火下,时而清晰如刻,时而朦胧似幻。
他的目光,就死死地钉在那个云纹上,已经钉了不知多久。
眼底是蛛网般密布的血丝,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下颌绷紧,线条僵硬如石雕。整个人像一根拉满到极致、即将崩断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蓄积着濒临爆裂的力量。
脑海中,两股力量正在激烈地、无声地厮杀。
一股力量在咆哮:清醒点!萧绝!沈琉璃已经死了!烧成了焦炭,埋进了黄土!那不过是一方旧帕子,一个巧合的花纹!什么云无心,什么江南奇女子,与你何干?你难道要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一个商贾弄出来的噱头,就失魂落魄、方寸大乱吗?你是镇北王!是执掌北境数十万大军、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萧绝!不是那些会被妇人脂粉、市井传闻搅乱心神的纨绔子弟!
另一股力量,却像冰冷的毒液,丝丝缕缕渗透进来:那云纹……两次了。脂粉盒上,帕角。那种独一无二的神韵,骗不了人。沈琉璃会绣,那个“美人坊”用它作标记。“云无心”……“无心”……若真是巧合,天底下哪有这般环环相扣、直指人心的巧合?如果……如果她真的没死呢?如果她此刻,正在江南的暖风碧水间,活得风生水起,彻底将你、将这座困了她多年的牢笼,抛诸脑后了呢?
这后一股力量带来的,不仅仅是怀疑,更是一种更深层、更尖锐的刺痛——关于他自身判断的彻底失败,关于他可能被长久蒙蔽的耻辱,关于那个他从未正视过的女人,或许拥有着他完全不了解、甚至足以颠覆他认知的另外一面。
“懦弱、无知、一无是处……”
他曾无数次在心里这样定义沈琉璃。这定义如此根深蒂固,成了他对待她的所有行为的基石。冷漠,忽视,不耐烦,皆源于此。
可现在,这块基石正在剧烈晃动,裂开狰狞的缝隙。
万一……她不是呢?
万一她的懦弱,是失望累积成冰的漠然?万一她的无知,是心门紧闭后的沉默?万一她并非一无是处,只是她的“处”,从未、也不愿展现在他面前?
这个“万一”,比任何敌人的刀剑,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慌和……暴怒。
恐慌于自己可能错得离谱,怒于自己竟然被如此“欺骗”(即使这欺骗可能源于他自己的盲目),更怒于那个可能正在逍遥自在、彻底摆脱了他的“沈琉璃”或“云无心”!
他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这种悬在半空、被猜测反复凌迟的滋味。无法忍受那个女人的影子,以这样一种诡异强势的方式,重新占据他的心神,搅得他日夜不宁。无法忍受“她可能活得很好,且与他无关”这个可能性!
“啪!”
一声脆响,是他手中一直无意识把玩的一支狼毫笔,被硬生生折断。断茬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和温热的湿意。他低头,看着掌心渗出的一点殷红,那血色仿佛刺激了他某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不能再等了。
一分一秒都不能再等下去!
猜测、怀疑、自我否定与愤怒的拉锯,已经将他的耐心和理智焚烧殆尽。他需要答案。立刻,马上!无论那答案是什么,是确凿无疑的死亡,还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活着”,他都必须要知道!
空想无益,坐困愁城更是懦夫所为。他是萧绝,是习惯用刀剑和行动解决问题的将军!
“嗬……”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如困兽般的喘息,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太猛,带倒了身后的紫檀木圈椅,椅子沉重地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死寂的深夜里格外惊心。
但他浑不在意。
他的眼神,在烛光映照下,亮得骇人,那里面翻涌着冰冷的决断、被煎熬出的急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也不愿承认的、深埋在恐慌与愤怒之下的,微弱却顽强的……期盼。
是的,期盼。
期盼那个“万一”是真的。
纵然那意味着他的世界将天翻地覆,意味着他要面对自己过去所有不堪的错误,意味着前路可能是更深的纠缠、更痛的悔恨、甚至可能是她毫不留情的唾弃与报复……
但至少,那意味着……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战栗。旋即,又被更庞大的、复杂的负面情绪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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