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了。
周家厅堂里,油灯的光晕随着窗外偶尔溜进来的夜风轻轻晃动,将围坐桌边的三人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摇曳,又缩短。那盆清蒸鲈鱼只剩下骨架,红烧肉也见了底,几样小菜被吃得七七八八。空气里弥漫着饭菜残留的暖香、米酒的微醺,以及一种家常饭后特有的松弛氛围。
周放酒意上了脸,黝黑的面庞泛着红光,话也比平时多了些,正跟萧绝讲着北境军营里一些老兵油子的趣事,试图驱散将军身上那股始终萦绕不去的沉郁。萧绝听着,偶尔点一下头,或极淡地牵一下嘴角,算是回应。他手中把玩着那只粗瓷酒杯,目光却有些游离,仿佛透过晃动的灯焰,看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周夫人利落地收拾着碗筷,动作轻快,脸上始终带着温婉的笑意。她不时看一眼自己的夫君,眼神里是寻常日子积攒下来的安宁与满足。等桌子拾掇得差不多了,她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愉快的事,眉眼间的神采又亮了几分。
“夫君,”她转向周放,声音里带着点显摆的雀跃,像是得了新奇玩具忍不住要与人分享的孩子,“你前日不是问我那玉容膏好用么?我今早对镜细看,确实觉得眼角那几道细纹都仿佛淡了些呢!不是我自夸,那东西真是妙极,抹在脸上润而不腻,香气也雅致,是那种幽幽的冷香,跟咱们平时闻的桂花、茉莉都不一样。”
周放正说到兴头上,被打断了也不恼,只憨憨一笑,顺着她的话道:“夫人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你喜欢,下回我再托南边的朋友捎。”
“那怎么好意思总麻烦人家。”周夫人嘴上这么说,眼里的笑意却更盛了。她用手帕擦了擦手,对萧绝歉然道:“将军莫怪妇人絮叨,实在是那‘美人坊’的东西做得精心,叫人用了心生欢喜。” 说着,她竟转身往内室走去,“我拿来给将军瞧瞧那盛膏子的盒子,也是极精巧的,上面的花纹我都没在别处见过呢。”
萧绝本已意兴阑珊,准备起身告辞了。闻言,也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略一点头,目光甚至没有跟随周夫人进去。妇人之物,妆奁脂粉,盒子再精巧又能如何?不过商贾吸引顾客的噱头罢了。他心中那片空茫的倦怠,并未因这顿家常饭菜消散多少,反而在周家夫妇这种平淡的温情衬托下,显得更加深重冰凉。
片刻,周夫人便出来了。她双手捧着一个约莫巴掌大的扁圆形盒子,像是捧着什么珍品,小心地走到灯下。
“将军请看。”她将盒子递近了些,好让灯光充分照亮它。
萧绝本是随意一瞥。
那盒子材质似瓷非瓷,似玉非玉,触目是一种温润的月白色,在昏黄油灯下泛着细腻柔光,质地显然不俗。造型圆融流畅,边缘打磨得光滑无比。这做工,确实比市面上常见的螺钿盒、漆木盒要精致考究得多。
但也仅此而已。无非是工匠手艺好些,用料讲究些。他心中漠然地想。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即将漫不经心地移开时,盒盖中央那个图案,却猛地拽住了他的视线——
那不是寻常的福寿纹、缠枝莲、或龙凤呈祥。
那是一个……云纹。
一个极其独特、甚至有些诡异的云纹。
线条异常流畅飘逸,仿佛信手拈来,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筋骨。它不是那种规整对称、充满吉祥寓意的祥云图案,而是更像自然流淌的云气,被抽象化、艺术化后凝固定格。云头舒卷自如,云尾丝丝缕缕,似断非连,中间穿插着极细的、如同羽翼或藤蔓般的缠绕纹路,构成一个既浑然一体又充满微妙细节的完整图形。
这纹样本身,已足够特别。
但真正让萧绝瞬间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的,是这云纹透出的那股“气质”。
飘逸,没错。精巧,也对。
可在那飘逸精巧之下,却隐隐透出一股……疏离的冷感。一种不迎合、不媚俗、自顾自美丽的孤峭意味。它不像大多数商号标记那样追求繁复华丽以显贵气,或圆融饱满以求吉利。它就那样清冷冷地存在着,线条里藏着几分难以亲近的傲气,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骨子里的忧郁。
这感觉……
萧绝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撞了一下,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这花纹……这风格……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大街商铺的招牌上,不是在官窑瓷器的纹饰里,也不是在哪个世家珍藏的古画中。那种独特的笔意,那种隐藏在流畅线条下的疏冷气质……分明带着强烈的个人印记!
电光石火间,一段极其模糊、几乎被他彻底遗忘的记忆碎片,猛地刺破层层意识的迷雾,带着尖锐的痛感,扎进他的脑海——
是沈琉璃。
是那个总是安静待在角落里的、他的王妃。
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大概是刚成婚不久?还是某个无所事事的午后?他因事匆匆回后院取什么东西(或许是一方砚台,或许是一本书),路过她起居的偏院外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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