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连下了三日才放晴。
天光初霁时,空气里还带着湿润的凉意,庭院里的青石板被洗得发亮,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刚刚透出云层的、有些苍白的日头。屋檐还在滴水,一滴,又一滴,敲在阶前的石头上,声音清晰而单调。
萧绝从书房出来时,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倦色,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那日满地狼藉的画卷和庚帖,早已被战战兢兢的下人收拾干净,书房恢复了以往的整洁,甚至更显空旷。但那股无形的窒闷,却像这雨后的潮气,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挥之不去。
他需要做点事,什么都好,只要能把他从那片空洞的泥沼里拽出来片刻。
“备马。”他吩咐侍从,声音有些沙哑,“去周副将府上。”
周放是他的心腹副将,跟随他多年,从北境战场上一路拼杀出来的交情。此人性格耿直忠厚,不擅钻营,但胜在可靠,作战勇猛,心思也细。军中有不少具体事务,萧绝常与他商议。
更重要的是,周放家中简单——他自己,一位发妻,两个半大孩子。没有王府里那些无处不在的、提醒着他“王妃空缺”的微妙眼神和窃窃私语。
马蹄踏过湿润的街面,发出嘚嘚的闷响。雨后的京城,街道上行人不多,店铺刚刚卸下门板,显得有些冷清。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落叶和若有似无的桂花香——已是深秋了。
萧绝骑在马上,目光掠过街道两旁熟悉的景致,心思却飘忽着。他看到有妇人提着菜篮匆匆走过,看到孩童在路边积水处踩水嬉笑,看到茶楼伙计在门口洒扫……这些都是最寻常的人间烟火。
可这些烟火气,好像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他能看见,却触摸不到,也融不进去。
周放的府邸在城西,不算大,但位置清净。两进的院子,门口种着两棵枣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萧绝下马时,周放已得了信,匆匆迎了出来。
“将军!”周放抱拳行礼,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他穿着家常的褐色布袍,脚上是旧靴,身上还带着点厨房灶火的气息,与在军中甲胄齐整的模样判若两人。
萧绝点了点头,将马鞭递给随从:“不必多礼。有些军务与你商量。”
“将军请进。”周放侧身让路,一边对里面喊,“夫人,将军来了,备茶!”
院子里干净整齐,墙角种着些菊花,正开得热闹,黄的、白的、紫的,给这朴素的院落添了不少生气。廊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和玉米,是北地带来的习惯。一切都有种井井有条的、过日子的踏实感。
正厅不大,陈设简单,但桌椅擦得锃亮。墙上挂着一张虎皮,是周放早年猎的,算是家里最“威风”的摆设。靠窗的矮几上摆着一盆水仙,叶子碧绿,还没开花。
萧绝刚落座,一位三十许的妇人便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穿着藕荷色的棉布裙,外罩半旧青灰色比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支素银簪子绾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角有些细纹,但眼神明亮。
这便是周放的夫人,姓赵,街坊邻里都称一声周家嫂子。
“将军请用茶。”周夫人将茶盏轻轻放在萧绝手边的桌上,动作麻利却不失礼数,“粗茶陋室,将军莫嫌弃。”
“夫人客气。”萧绝接过茶。茶是普通的炒青,但泡得恰到好处,温度也适宜。
周夫人又给周放也放了一盏,笑道:“你们谈正事,我去厨房看看。今日正好买了新鲜的鲈鱼,将军若是不嫌弃,晌午便在家用顿便饭吧?”
萧绝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回王府吗?对着那张巨大的、空旷的饭桌,一个人吃完一顿精心准备却食不知味的饭?还是去酒楼?那里喧闹,但喧闹是别人的。
“……叨扰了。”他听见自己说。
周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将军肯赏光,是我们家的福气。夫君,你好生陪着将军。”说完,又对萧绝福了福身,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将厅堂的门虚掩了一半,既留了透气,又不至于让谈话被外面听去。
厅内安静下来。
萧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温热,顺着喉咙下去,稍稍驱散了些胸口的滞涩感。
“军中冬衣和炭火的拨付,兵部那边又有些推诿。”萧绝开门见山,将几件亟待处理的军务一一与周放商议。都是些繁琐却紧要的事情,涉及到北境将士过冬的保障,容不得马虎。
周放认真听着,时而皱眉,时而提出些自己的看法。他说话实在,不绕弯子,有些关节处看得比那些文官更透。两人你来我往,很快便将几件事理出了眉目,定下了后续应对之策。
谈完正事,茶已凉了半盏。
萧绝靠着椅背,微微舒了口气。专注于具体事务时,那种空茫的感觉会暂时退去。但一旦停下来,周遭那种属于“家”的、平淡温暖的气息,便又无声无息地包裹上来。
他能听到后面厨房传来隐约的锅铲碰撞声,闻到随风飘来的、淡淡的饭菜香气。还能听到院子里,周家那两个小子似乎放学回来了,正压着声音说话,大概是母亲叮嘱过有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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