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美人坊”刚开门,伙计阿贵正在柜台后清点昨日采购的药材和原料。木算盘搁在账本旁边,几张供货商的单据摊开着,墨迹还没干透。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深秋的凉风。
阿贵抬起头,嘴里那句“客官早”还没说出口,就卡在了喉咙里。
门口站着个男人。
很高,背脊挺得像松,穿着一身靛青色的棉布长衫——料子是好的,针脚也细密,但穿在他身上,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像锦衣绣服的将军硬套了件伙夫的衣服。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着,几缕碎发落在额前,遮不住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
阿贵认识他。
两个月前,这位爷在温府养伤时,阿贵跟着温大夫去送过几次药。那时这位爷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神阴郁,但周身那股子久居上位的压迫感,隔着帐子都能透出来。
后来听说伤好了,走了。
怎么又回来了?还这副打扮?
阿贵还没想明白,萧绝已经大步走了过来,直接绕进柜台后面。
“今日要核哪些账?”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
阿贵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将、将军……您这是……”
“我不是将军。”萧绝打断他,目光落在柜台上的算盘和账本上,“今日起,我在这里帮忙。”
他说得理所当然,像在宣布军令。
阿贵脑子嗡的一声。
帮忙?在这?算账?
这位爷知道算盘怎么打吗?知道药材的市价吗?知道供货商的规矩吗?
阿贵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萧绝已经拿起了账本。
翻开,扫了一眼。
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这写的什么?”他用手指敲了敲账本上的一行字,“‘白芍二两,价三钱’——三钱是多少?三两银子的十分之一?为何不用军中的十进位制记法?模糊不清,如何核对?”
阿贵:“……”
这位爷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药材行当的记账,哪有按军中十进位制来的?
萧绝没等阿贵回答,已经拿起了旁边的毛笔。
笔在他手里,像握惯了长剑的手突然拿起了绣花针,姿势僵硬,但动作干脆。他蘸了墨,直接在账本空白处写了起来。
笔走龙蛇,字迹遒劲——但全是密文。
阿贵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那根本就不是字。
是符号,是代号,是弯弯曲曲、上下左右、完全看不懂的鬼画符。
“将、将军……”阿贵的声音都在抖,“这、这写的什么啊?”
“军中密文。”萧绝头也不抬,“清晰,准确,不易伪造。比你们这种模糊的记法强百倍。”
他说得认真,像在传授什么了不起的兵法。
阿贵:“……”
他想哭。
真的想哭。
这位爷知不知道,这账本下午要交给云姑娘核对的?云姑娘看到这些“军中密文”,会不会直接把他阿贵当疯子赶出去?
萧绝没理会阿贵的绝望。他已经放下了笔,拿起了算盘。
算盘是枣木做的,珠子光滑,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萧绝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握惯了刀剑的手掌握住算盘时,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他回忆着昨日在街市上观察到的、账房先生打算盘的样子——手指灵活,珠子噼啪作响,又快又准。
应该不难。
他这样想,然后抬手,拨动了第一颗珠子。
“啪!”
声音很响,珠子撞在横梁上,反弹回来,又撞上旁边的珠子,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柜台上的几页单据被震得飘了起来,又缓缓落下。
阿贵闭上了眼睛。
萧绝皱了皱眉,重新摆正算盘,又试了一次。
这一次他放轻了力道。
珠子动了,但没到位,卡在半中间。他用手指去推,力度没控制好,整排珠子都滑了过去,撞在另一头,又是一阵乱响。
第三排,第四排……
萧绝的额头渐渐冒出了细汗。
他指挥过千军万马,排兵布阵从未出过差错。他能在沙盘上推演三天三夜,算出敌军最可能的进攻路线。他甚至能背下整本兵书的阵法图,一字不差。
可这小小的算盘,这几十颗木头珠子,却像最狡猾的敌人,怎么也驯服不了。
手指不是重了就是轻了,珠子不是滑过头就是卡在半路。脑子里算好的数目,一到手上就全乱了。三加五该是八,他拨了半天,珠子显示的是七。再拨,变成了九。
越急越乱,越乱越急。
算珠噼里啪啦的响声越来越密集,像战场上的乱箭,毫无章法,四处乱飞。柜台上的单据被震得七零八落,几页飘到了地上,沾了灰尘。
阿贵已经不敢看了。
他背过身去,对着墙壁,默默祈祷云姑娘晚点来,再晚点来。
可祈祷显然没起作用。
因为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很稳,是阿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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