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转瞬即至。
晚秀坊没有为了迎接检查而刻意张灯结彩、粉饰门面。王秀英照旧早起,打扫庭院,整理绣房,将各类丝线、工具归置得井井有条。林建民把里里外外收拾得更整洁了些,劈好了足够的柴火,确保炉火温暖。林晚则协助母亲,将能代表晚秀坊技艺传承脉络的作品——从外祖母留下的残片、王秀英青年时期的习作,到近年来的《青河春晓》及正在创作的《深山古寺》——依次在堂屋光线最好的位置摆放、悬挂好,每一幅作品旁边用干净的纸签简要注明名称、年代、技法特点。
他们做的,只是将日常最真实、最认真的一面呈现出来。
考察当天,天气干冷,北风稍歇。上午十点刚过,两辆黑色轿车停在了晚秀坊所在的巷口。李副馆长率先下车,脸上堆着略显局促的笑容,引着三位陌生人走来。
为首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穿着半旧的深灰羽绒服,围巾随意搭着,目光温和却透着审视。他身旁是一位四十多岁、短发利落、拿着笔记本和相机的中年女性。最后是一位三十出头、提着小型摄像机的年轻男性。
“王老师,林晚同学,这位是省非遗保护中心的杨主任,这位是省工艺美术协会的刘研究员,这位是小张,负责记录。”李副馆长介绍道,语气比上次客气了不少。
“杨主任,刘老师,张老师,欢迎。”王秀英站在门口,不卑不亢地点头致意。林晚和林建民也站在一旁。
杨主任目光扫过整洁的院落和朴素的屋舍,落在王秀英平静的脸上,微微一笑:“王秀英老师,打扰了。我们这次来,主要是看看晚秀坊传承实践的实际情况,听听你们的故事。不必紧张,就当是同行交流。”
话虽客气,但林晚能感觉到三位专家目光中的专业与锐利。这不是走马观花的参观,而是一次深入的“考核”。
考察从堂屋陈列的作品开始。王秀英陪同讲解,语气平实,没有过多渲染,只重点说明每幅作品在技艺上的探索、突破,或是传承中的关键节点。当讲到外祖母的残片如何影响了她对“水路”的理解,讲到《青河春晓》如何尝试用针线表现时代光影时,杨主任和刘研究员听得很专注,不时点头,或提出一两个细节问题。
“这幅《寒梅图》,枝干的皴擦感用针线表现出来,很有想法。用的是‘滚针’和‘捻针’结合?”刘研究员指着新近完成的作品问。
“是。主要是‘捻针’和‘套针’打底,结合了一点‘乱针’的意趣,表现老梅的苍劲。”王秀英答道,并示意林晚取来相应的丝线样本和针法分解小样给专家看。
杨主任仔细看着小样,又对比绣面,赞道:“法度严谨,又不拘泥。好。”
随后,专家们参观了工作间。王秀英的两个学徒正在绷架前安静地刺绣,见到来人有些紧张。王秀英简单介绍了带徒的情况,强调“因材施教”、“先练心性再练手艺”。刘研究员询问了学徒的学习年限、日常练习内容,并看了她们的基础绣片。
“针脚匀净,态度认真。”刘研究员对学徒的基本功表示认可。
接着,专家们的注意力被工作台一角堆放的那批赵成业带来的丝线吸引。颜色沉静古雅,包装朴素,与市面上常见的鲜亮线轴迥然不同。
“这些丝线……很特别。”杨主任拿起一卷灰青色的线,手感细腻润泽。
王秀英如实相告:“这是最近从苏南一位老染坊后人那里找到的,用古法染的,质地很好,解决了我们之前一些特定用线的难题。”她提到了原料供应上遇到的困难,但语气平和,只陈述事实,未做更多抱怨。
杨主任与刘研究员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当场评论,但林晚注意到,刘研究员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几笔。
考察的重点环节,是座谈。众人围坐在堂屋方桌旁,炉火正旺。李副馆长本想先代表县里说几句,被杨主任温和而坚定地摆手止住了:“我们先听听传承人自己的声音。”
问题开始深入。杨主任问及晚秀坊三代传承的具体细节、关键技艺的习得与创新过程、对青河刺绣传统精髓的理解、目前传承中遇到的最大挑战、对未来发展的设想。刘研究员则更关注技艺本身的体系,询问王秀英独特的针法如何命名、归类,色彩美学观念如何形成,绣稿设计是临摹还是创作,以及如何平衡传统样式与现代审美。
王秀英起初回答简略,但在专家们专业且真诚的提问引导下,渐渐打开话匣。她谈到家传“水路”秘诀的实质是“留白与呼吸”,谈到自己从观察自然光影中领悟的“色随光变”绣法,谈到对“精细”的理解不仅是技术上的密不透风,更是气韵上的生动连贯。她语言质朴,却句句切中肯綮,充满实践者的真知灼见。
林晚作为调研者和家庭成员,补充了一些社会影响、行业互动方面的客观情况,包括梁研究员的关注、省工艺美术馆的收藏,也谨慎提及了在参与行业活动和市场拓展中遇到的一些现实困境,但她始终把握分寸,侧重描述现象,而非指责具体对象。
座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专家们问得细,听得更细。那位负责记录的小张,摄像机一直安静地运转着。
最后,杨主任看了看时间,说道:“王老师,感谢您和我们分享这么多宝贵的一手经验。晚秀坊的传承实践,确实很有特点,也很扎实。尤其是在当前环境下,能坚持技艺本位,沉心钻研,非常不容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的作品和那批特别的丝线,“非遗保护,保护的不仅是‘遗产’本身,更是遗产背后活态的、有创造力的传承实践和传承人群。你们的故事和坚持,很有价值。”
这话语里的肯定意味,让林晚心头一热。王秀英只是微微欠身:“都是本分。”
考察结束,专家们没有留下吃饭,婉拒了李副馆长的安排,乘车离去。临走前,刘研究员特意向王秀英要了赵成业那批丝线的一小段样本,说是“研究参考”。
送走车队,李副馆长落在最后,神色复杂地看了王秀英一眼,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公式化地说了一句“辛苦了”,便匆匆离开。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堂屋内一时寂静。
“他们……算是认可咱们了?”林建民憋了半天,问出一句。
“说咱们‘有价值’。”林晚回味着杨主任的话,心中激荡。
王秀英走到绣架前,拿起针,轻轻捻了捻线,低声道:“认可不认可,活儿都得继续。不过,”她抬起头,眼中有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光,“今天说的话,都是心里话。说了,痛快。”
省级专家的实地考核,如同一场严肃的答辩,平静而深入地完成了。晚秀坊交出了基于日常与真实的答卷。结果尚未可知,但至少,他们的声音和样貌,已经被看见、被记录。
风,依旧从四面八方吹来。但经过这场考核,晚秀坊的根基,似乎在这冬日里,又往下扎深了一寸。接下来,无论是春风还是寒流,他们都有了更足的底气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