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专家组考察后一周,风声似乎微妙地变了。
先是县文化馆的李副馆长打来电话,语气客气了不少,询问晚秀坊近况,并委婉表示“县里对优秀的传承典型一向是支持的”,若有困难可适当提出。接着,镇上分管文化的干事也上门“走访”,话里话外透出“上面很重视”的意思。
这些变化,林家人看在眼里,并未飘飘然。他们清楚,真正的考验,是即将公布的结果。
然而,结果未至,波澜又起。
这天,林建民从镇上带回一个令人错愕的消息:胡美凤主持的刺绣行业协会,正准备联合几家新晋的“示范工作室”,向县里申请成立一个“青河刺绣技艺标准起草小组”,旨在“规范技艺术语、制定等级评定标准,推动行业标准化、专业化发展”。
“标准起草小组?”林晚蹙眉,“由协会牵头?”
“对。”林建民脸色沉沉,“听说名单都拟好了,组长胡美凤,副组长和组员都是她那边的人,还有两个大学请来的教授当顾问。标准一定,以后评奖、评级、甚至从业资格,恐怕都得按这个来。他们这是要……立规矩,定乾坤啊!”
王秀英正在给《深山古寺》收尾,闻言,针尖在空中顿了顿。“标准?”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刺绣的‘标准’,是针脚密度?还是配色公式?是绣得快叫好,还是绣得活叫好?”
林晚心念电转。如果这个由胡美凤完全主导的“标准”被官方采纳,那么晚秀坊这种注重个人创造性、艺术性,技法不完全拘泥传统的实践,很可能在“标准化”评价体系下被打上“不规范”、“不达标”的标签。届时,不仅行业地位被进一步边缘化,甚至可能被剥夺参与某些活动或评比的资格。这是一着釜底抽薪的棋。
“他们动作真快。”林晚道,“省级结果还没出,就先下手为强,想把行业话语权彻底抓牢。”
“咱们怎么办?”林建民有些焦虑。
林晚沉思片刻,目光落在母亲沉静的侧影和那幅气韵生动的《深山古寺》上。“他们有他们的‘标准’,我们有我们的‘作品’。但,不能坐以待毙。”她看向父亲,“爸,您多留意打听这个起草小组的具体进展和人员构成。另外,妈,您能不能把咱们家一些核心的、有特色的针法,用最清晰的方式整理出来,哪怕只是简单的图示和说明?”
王秀英抬眼:“你想做什么?”
“他们想定‘标准’,我们至少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让外界知道,青河刺绣不是只有一种面貌。”林晚目光坚定,“梁研究员那里,也许可以问问意见。还有,省级非遗案例的结果,至关重要。”
就在林家为“标准”之事思虑对策时,一个更大的意外砸了下来。
两天后,省工艺美术研究所的公函直接寄到了晚秀坊,同时抄送县文化局。公函内容简洁明确:鉴于晚秀坊在非遗保护传承实践中的突出表现和鲜明特色,特邀请王秀英作为“传统刺绣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于下月参加省文化厅组织的“非遗传承人高级研修班”,为期十五天,费用全免。研修班将邀请国内顶尖专家授课,并安排与相关机构、企业的交流对接。
这不仅是认可,更是实实在在的提升机会和资源对接平台!与省级文化体系的连接,一下子变得具体而有力。
喜悦尚未消化,第二天,省非遗保护中心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县文化馆,并请馆里通知晚秀坊:经过专家评审和实地复核,“青河晚秀坊非物质文化遗产(刺绣)保护传承实践案例”成功入选首批“全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优秀实践案例”,正式文件及证书将于近期下发。省里将组织宣传推广,并择优推荐参加全国相关评选。
尘埃落定!省级官方背书,到手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在青河小小的刺绣圈子里传开。晚秀坊的电话(林建民咬牙新装的)一时间响个不停,有恭喜的,有打听的,有态度暧昧的。连之前供货犹豫的老赵,也提着水果上门,话里话外想重修旧好。
县文化局领导特意打来电话祝贺,语气热情洋溢,表示“这是青河文化工作的重大成果”,要“大力宣传支持”。李副馆长更是亲自登门,笑容满面,与上次判若两人。
然而,真正的压力,也随之升级。
就在省里喜报传来的第三天,胡美凤通过协会,正式向县里提交了《关于尽快成立“青河刺绣技艺标准起草小组”并开展相关工作的请示》,附上了详细的章程草案和人员名单,动作迅捷,姿态强硬。
同时,坊间开始流传一些针对晚秀坊的微妙言论:“省里认可是好事,但也不能脱离行业集体嘛。”“个人手艺再好,没有行业标准,也难成大器。”“光会绣不行,还得会带动产业,那才是真贡献。”这些话语,精准地将晚秀坊的成就与“行业整体发展”对立起来。
林晚明白,这是对方在省级认可的压力下,发起的反击和制衡。他们试图用“行业标准”和“集体利益”的大旗,来抵消晚秀坊个人成就带来的冲击,并牢牢握住地方行业的实际控制权。
晚秀坊获得了更高的平台和名声,却也站上了更显眼、也更易受攻击的位置。前路,并非一片坦途。
王秀英看着桌上并排摆放的研修班邀请函和即将到来的省级证书通知,又听儿子复述着关于“标准”起草的种种动静,沉默良久。
她起身,走到绣架前,《深山古寺》已接近完成,山岚缭绕,古寺巍然,霞光氤氲,用的是赵成业提供的那些沉静古雅的丝线,气韵高远。
她拈起针,穿上一线深青,准备绣最后几片远山的轮廓。
“该去的研修班,我去。”她声音平静,穿透屋内复杂的空气,“该守的规矩,如果是好规矩,咱也不反对。但,”她落针,稳健而清晰,“针,得拿在自己手里。线,得走在自己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