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业的到来,像一块石子投入晚秀坊沉寂的潭水。林建民依旧保持着警惕,侧身将来人让进堂屋,目光却落在他那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上。
“梁研究员介绍您来的?”林晚率先开口,心里揣度着对方的来意。
“是。”赵成业搓了搓手,在炉边坐下,接过王秀英递来的热茶,道了声谢。“梁老师信里提了,说青河这边有位王老师手艺顶尖,但可能被原料卡了脖子。正好,”他拍了拍身边的旅行包,“我这儿有些积压的老线,品质绝对好,就是花样老些,现在大厂子看不上。搁我手里也是废着,不如找识货的。”
他话说得朴实,眼神坦荡。林建民紧绷的神色稍缓,但仍未完全放松:“您是做丝线生意的?”
“以前是。”赵成业笑了笑,略带自嘲,“家里祖传的小染坊,专做刺绣用线。后来……大厂机械化,价格打得低,协会统购又讲规模效益,我们这种小作坊,跟不上趟,前年就停了。这些,”他又拍了拍包,“是最后一批货的尾料,还有一些早年的库存,都是我爹和我亲手染的,工艺和用料,敢说比现在市面上大部分都好。”
王秀英一直没说话,此时目光落在那旅行包上,终于开口:“能看看吗?”
“当然!”赵成业立刻弯腰,拉开旅行包拉链。里面不是整齐的线轴,而是一捆捆用油纸细心包裹的丝线。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最上面一包,解开系绳,展开油纸。
堂屋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但那一卷卷丝线展开的瞬间,仿佛有温润的光泽流淌出来。颜色不是当下流行的鲜亮,而是沉静、雅致,带着一种历经时光淬炼的厚重感。深碧如潭水,绯红似暮霞,鹅黄像初春的嫩芽,还有几种极为难得的、接近自然的灰与褐。
王秀英的眼睛倏地亮了。她起身走近,没有立刻去碰,而是微微俯身,仔细观看线的色泽、捻度和光泽。片刻,她伸出指尖,极轻地捻起一根深碧色的线头,轻轻一拉,感受其韧性与弹性,又凑近鼻端,隐隐能闻到一丝极淡的、类似植物清气的味道,那是天然染料残留的气息,而非化学染剂的刺鼻。
“这是‘青琅’色?用蓼蓝加了明矾反复染的?”她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赵成业惊讶地抬头:“王老师好眼力!正是古法‘青琅’,现在很少有人这么费工夫了。这红色,”他指向另一卷,“是茜草根染的,固色用了我们家的土法子,颜色能保很多年。”
王秀英又检查了几种颜色,越看神色越是郑重。这些线,无论是色彩饱和度、丝质本身的润泽度,还是捻股的均匀紧实,都远超市面上能买到的普通货色,甚至比她之前惯用的老供应商的精品线还要出色几分。尤其是其中几种复色线和渐染线,技艺复杂,如今已近乎失传。
“料是好料。”王秀英最终直起身,看向赵成业,“手艺也是老手艺。您打算怎么出?”
赵成业见王秀英识货,脸上笑容更真诚了些:“王老师,不瞒您说,我这次来,不是纯为卖钱。这些线,是我爹一辈子的心血,也是我家作坊最后的念想。堆在库房落灰,我心痛。梁老师说您是真能用好它们的人,我就想,给它们找个好归宿,别糟蹋了。价钱,您看着给,按成本价走都行。我就一个请求,”他顿了顿,看着王秀英,“要是用这些线绣出了好作品,能不能……让我拍张照片?给我爹看看,他闭眼前还念叨,怕这手艺跟着他进了棺材。”
话说得恳切,带着手艺人的执拗与温情。林建民最后的警惕也消散了,看向妻子的目光带了询问。
王秀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线我收了,按市价给。您父亲的手艺,不该被埋没。”她顿了顿,又道,“照片随时可以拍。若是以后还有这样的线……”
赵成业连连点头:“有!库房里还有不少!染缸虽然停了,但原料和配方都在。要是王老师长期需要,我……我可以试着慢慢恢复一些,专供您这里!量可能不大,但保证是原来的老法子!”
原料的困局,竟在绝处逢生,以一种充满人情味的方式被撬开了一道缝隙。赵成业带来的不只是急需的丝线,更是一条绕过本地协会垄断、直连传统手工业源头的“新丝路”。
交易很快敲定。赵成业带来的几十种丝线,王秀英几乎全留下了。林建民按照略高于普通精品线的市价结了账,赵成业推辞一番,终究收下,脸上满是如释重负和找到知音的欣喜。他仔细记录了王秀英对各类丝线的具体需求,答应尽快回去整理库存,并尝试小批量恢复生产。
临走前,赵成业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道:“王老师,林大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来之前,也打听过青河这边的情况。协会那边……水有点深。他们搞的集中采购,线价是低,但听说里面掺了不少机制化纤混纺的次品,真正的好丝比例不高,也就糊弄外行和走量的。你们坚持用老线、做好活,路子是对的,但肯定挡了别人的财路。往后……还得多留神。”
送走赵成业,一家人围着桌上摊开的各色丝线,恍如梦中。
“这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林建民感慨。
“是梁研究员帮了大忙。”林晚抚摸着光滑沁凉的丝线,心中对那位只见了一面的老专家充满感激。他的举手之劳,对晚秀坊而言,却是雪中送炭。
王秀英挑出一卷“青琅”色丝线,对着光细细看着,眼神专注而灼热,仿佛已经看到了它将来在绣面上呈现的深邃与灵动。“有了这些线,《寒梅图》的枝干能更有骨力,那幅一直想绣的《深山古寺》霞光,也能找到对的颜色了。”
原料危机的暂时缓解,像给紧绷的弓弦松了松,也让一家人能更专注地应对其他挑战。林晚继续完善她的调研报告,并将晚秀坊近期遭遇的原料围堵、行业评选等新情况,整理成补充材料,再次寄给梁研究员,一方面是告知进展,另一方面也是为可能到来的调研做准备。
日子在飞针走线中悄然流逝。腊月将至,年味渐浓。关于省级非遗案例评选的消息依旧杳然,但晚秀坊内部的心态已经平稳许多。王秀英用新得的丝线,绣完了那幅《寒梅图》,铁骨冰姿,暗香仿佛透布而出。她又开始起稿《深山古寺》,赵成业回去后不久,便寄来了第一批补充的丝线,其中几种仿古“天色”和“岩色”的灰调线,让她惊喜不已。
就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县文化馆的李副馆长再次登门。这次,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
“王老师,林晚同学,有个通知。”他清了清嗓子,“省文化厅非遗处下了函,针对这次全省非遗优秀案例申报,要组织专家进行实地抽查复核。咱们县,被抽中的申报项目是——‘青河晚秀坊非物质文化遗产(刺绣)保护传承实践案例’。”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毫无心理准备的林家人,继续说道:“专家组三天后到县里,会直接来你们这里现场考察。你们……准备一下。”
消息来得突然。林晚的心猛地一跳,是紧张,更是隐隐的激动。实地复核!这意味着他们的申报材料引起了重视,进入了关键环节!
李副馆长传达完通知,没有多留,匆匆走了。态度与上次来时,已然微妙不同。
堂屋里安静了片刻。
“要来了。”王秀英放下手中的针,轻轻说了三个字。
林建民攥紧了拳头:“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林晚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这间朴素的堂屋,掠过母亲沉静的面容和绣架上未完成的《深山古寺》,掠过那些盛放着新旧丝线的匣子。
“爸,妈,”她声音清晰,“我们不需要特意准备什么。我们平时的样子,我们一直做的事,就是最好的回答。”
三天。专家将至。这场关于传承价值的话语权之争,终于迎来了面对面检验的时刻。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