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馆长来访后的几天,晚秀坊的气氛有些沉郁。林建民的眉头锁得更紧,翻找原料的奔波让他脚上磨出了水泡,带回的消息却总不尽人意——要么价格奇高,要么质量参差。王秀英的话更少了,常常对着一幅绣到一半的《寒梅图》出神,针线提起又放下。两个学徒敏感觉察到师傅家的低气压,做事都小心翼翼的。
林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知道,家人并非后悔拒绝了县里的“好意”,而是那种无形的、系统性的排挤,比直白的冲突更消耗人的心力。她试图用学术的框架来分析现状,在笔记上写下“地方文化治理中的权力博弈”、“非遗保护中的‘体制内’与‘体制外’张力”等字眼,但冰冷的术语解不开现实的困结。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只是等待。
一天午后,林晚翻箱倒柜,找出母亲早年的一些绣稿和未完成的旧作。其中有一幅尺幅不大的《荷塘清趣》,是王秀英二十多岁时绣的,荷叶田田,荷花初绽,一只蜻蜓欲落未落,配色清雅,针法却明显带着初出茅庐的稚嫩与探索痕迹,有些地方的丝线因为当年保存不当,已微微褪色松散。
“妈,”林晚捧着这幅旧绣来到母亲跟前,“这幅还能补救吗?”
王秀英目光落在绣面上,冷寂的眼神渐渐柔和,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那个坐在娘家窗下、对每一针都倾注无限憧憬与耐心的年轻自己。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微微起毛的荷花瓣边缘。
“丝线老了,颜色跑了些。不过底子还在。”她端详片刻,“你想让妈修它?”
“嗯。”林晚点头,“我想看您怎么修,也想……试试自己动手。咱们不能光等着,总得做点实在的。修复旧作,不也是传承的一部分吗?”
王秀英看着女儿眼中恳切的光,心底那块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光亮悄然融化了一丝。她起身,从自己存放最珍贵丝线的匣子深处,找出几个小纸包,里面是色泽相近、但明显更细腻润泽的丝线。
“修旧如旧,最难的是配线。颜色要接近,质地要匹配,还要考虑旧丝和新丝光泽度、老化程度的不同。”她一边说,一边将旧绣在绣架上重新绷好,动作轻柔,“你看这里,原来用的捻线方法比较粗,现在要用更细的捻法,慢慢织补进去,不能急,不能盖过原来的针脚,要顺着它的‘势’走。”
煤炉上的水壶发出咕嘟声,窗外的冬阳斜斜照进堂屋,在绣架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王秀英戴上顶针,引针穿线,动作舒缓而专注。林晚搬了凳子坐在旁边,屏息凝神地看着。
针尖探入旧绣的经纬,不是覆盖,而是融入。王秀英的手指稳定如磐石,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她不时停下,对着光比较色差,或用指尖感受丝线的质地。她开始讲解,不是系统的授课,而是随着修复进程,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
“这里原该用‘套针’表现荷叶的翻转,但当年我火候不够,绣平了。现在补,不能全拆,得在旁边加几针‘抢针’,把立体感‘抢’出来……”
“蜻蜓翅膀的透明感,靠的是‘虚针’和底布留白,线要劈到最细,走针要轻,像是怕惊了它……”
“配色不能只看当下,要想着几十年后,它还会褪。所以现在补的线,色要比看到的旧色再沉一分,给它留出老去的余地。”
林晚听着,记着,心头震撼。这不仅仅是技艺,这是一种与时间对话、与材料共情、与作品生命同在的哲学。母亲平日沉默寡言,但针线就是她的语言,每一针都藏着岁月的智慧与体悟。
“妈,您这些道理,该写下来,传下去。”林晚轻声道。
王秀英手下未停,嘴角却浮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道理在针上,不在纸上。手到了,心到了,道理自然就懂了。”
修复的过程缓慢而精微。林晚在母亲指导下,尝试补绣一小片荷叶的背面。她手指僵硬,呼吸都不敢大声,一针下去,不是歪了就是紧了,急得鼻尖冒汗。王秀英并不责备,只偶尔指点:“腕子放松,线随针走,不是针拽线。”“别盯着针尖,看整体,感觉它在布里的走向。”
渐渐地,林晚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开始体会到那种“手感”。当她把一小片颜色、光泽都与原绣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修补痕迹的叶背完成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宁静,从指尖蔓延到心田。
堂屋里的气氛,就在这一针一线、一言一语的修复中,不知不觉回暖了。林建民从外头回来,看到灯下母女俩并肩而坐、低声探讨的身影,满身的疲惫和焦躁似乎也被熨平了些。他没说话,默默去厨房生火做饭,锅里多煎了两个荷包蛋。
就在《荷塘清趣》修复近半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这天,邮递员送来一封信,落款是省工艺美术研究所。林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拆开信,是梁研究员亲笔写的,字迹遒劲:
“林晚同志:来信及申报材料摘要收悉。惊悉你们已正式申报全省非遗优秀案例,甚慰。材料我已拜读,内容详实,见地深刻,情真意切,将晚秀坊三代传承之坚守、技艺之精微、处境之典型阐述得颇为透彻,是一份难得的、具有田野温度和实践价值的优秀案例素材。我已将材料摘要转呈非遗案例评审组熟识的专家,并附个人意见,认为此案例具有重要示范意义。正式评审需按程序进行,然你们立足自身、直面困境、积极寻求更高层面认可之努力,本身已值得赞赏。望坚定信心,持续精进。另,今冬明春,我所或有一小型调研计划,关注传统工坊生存现状,届时可能赴青河,盼再晤。梁兆先。”
信不长,但字字千钧。林晚反复读了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其中的鼓励和潜在支持意味,激动得手微微发抖。她将信递给父母。
王秀英仔细看完,沉默良久,将信纸轻轻抚平,折好,眼圈有些泛红。林建民识字不多,听女儿念完,猛地一拍大腿:“好啊!省里的专家说咱们好!还说可能下来看!这下……这下……”
他没有说下去,但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梁研究员的信,像一道划破阴云的阳光,不仅肯定了他们的申报努力,更在精神上给予了至关重要的支持。它意味着,晚秀坊的价值,在更广阔、更专业的视野中,是被看见、被认可的。这无疑是一针强心剂。
然而,阳光之下,阴影犹在。几天后,县刺绣行业协会“第一批示范工作室”授牌仪式,在县宾馆礼堂高调举行。三家获评单位负责人披红挂彩,从胡美凤和县里相关领导手中接过铜牌,合影留念。本地电视台和报纸都做了报道,强调这是“规范行业管理、树立发展标杆、推动青河刺绣产业化升级的重要举措”。
消息传来,晚秀坊的学徒小芹有些不安地问王秀英:“师傅,咱们没评上,会不会以后更不好做活了?”
王秀英正在给修复好的《荷塘清趣》做最后润色,闻言抬起头,平静地说:“他们有他们的牌子,咱们有咱们的针线。牌子是别人发的,手艺是自己的。把针线做好了,比什么牌子都强。”
话虽如此,现实的压力却实实在在。几天后,邻县一家以往合作不错的丝线作坊主老周,亲自跑了过来,一脸歉意地对王秀英说:“王师傅,对不住啊。我们作坊小,现在接了协会集中采购的大单子,产能实在跟不上,您要的那些特定标号的线,近期怕是供不了了。要不,您也考虑一下用协会统采的标品?虽然可能和您要求有点出入,但价格确实实惠……”
连这条最后的稳定货源,也即将被切断。
送走老周,林建民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王秀英看着所剩无几的珍贵丝线,眉头深锁。林晚知道,原料危机已迫在眉睫,必须尽快找到新的、可靠的渠道,否则母亲许多依赖特定材料才能完成的精品创作,将面临无米之炊的困境。
梁研究员的信带来了希望,但远水难解近渴。眼前的生存之战,依然残酷。
就在一家人为原料问题一筹莫展之际,院门外响起一个爽朗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声音:“请问,这里是青河晚秀坊,王秀英老师家吗?”
林晚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半旧棉夹克、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神却明亮而热切。
陌生人的到访,在这个敏感时期,让林家人都警惕起来。
“您是?”林建民起身,挡在了妻女前面。
来人放下包,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容:“我叫赵成业,从苏南来的。是省城梁兆先研究员写信介绍我来的。他说,你们这里可能急需一些好的绣线,而我,正好有一些库存,也想找真正懂行、能用好它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