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材料寄出后的日子,表面平静,内里却似绷紧的弦。晚秀坊的日常绣活照旧,王秀英带着两个徒弟,一针一线,从容不迫。但林建民总忍不住一天往村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跑两三趟——那里是接收外来电话的唯一窗口,虽然大部分时候只是徒劳。林晚则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田野调查,整理之前的访谈资料,试图用学术的冷静覆盖内心的焦灼。她知道,评审周期至少一两个月,急也无用。
然而,山雨欲来的气息,还是随着初冬的寒风,悄然漫进了青河。
首先是原料。王秀英惯用的几种特定产地、特定质地的丝线和底布,往常合作的县里老供应商,突然都表示“货源紧张”、“暂时调不到货”,建议她“换用其他品种”或“等段时间看看”。王秀英试用了送来的替代品,不是丝光不对,就是韧性不足,根本无法达到她作品要求的细腻效果。
“这料子不行,”她捻着新送来的丝线,眉头紧锁,“绣出来的‘鳞’是死的,没灵性。”
林建民去县里找相熟的供货商老赵私下打听。老赵把他拉到仓库角落,面露难色,压低声音:“林老哥,不是我不讲交情。协会那边……打了招呼,说是要规范市场,优先保障‘示范单位’和会员的供应。你们家……咳,你也知道,没入会,胡会长那边又……我这儿小本生意,得罪不起啊。”
“协会还能管到你卖货给谁?”林建民火气上涌。
“明面上管不着,可人家现在搞集中采购,量大价优,还能介绍客户。我这要是被排除在外,生意还做不做了?”老赵苦笑,“要不,你们也去协会走动走动?听说‘示范’第一批名单快定了,有点规模、手艺又好的,其实都有机会……”
林建民黑着脸回来,把话一说。王秀英只是沉默地继续用那不太顺手的线绣着,半晌才道:“离了张屠户,还吃带毛猪不成?青河县没有,就去邻县找;邻县没有,就去市里、省里找。活人还能让线给憋死?”
话虽如此,但时间和成本无疑增加了。而且,这种隐隐被孤立、被卡脖子的感觉,像阴湿的苔藓,让人心底发凉。
紧接着,是关于“示范工作室”评选的传言,开始在青河刺绣圈子里甚嚣尘上。第一批试点名额只有三个,据说竞争激烈。有意申报的几家,有本来规模就较大的绣庄,也有这两年借着旅游东风新冒头的工作室。私下里,请客吃饭、托人找关系“活动”的消息不胫而走。胡美凤家的门槛,据说都快被踏破了。
这些传闻或多或少,总会飘进晚秀坊。林建民听着,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他倒不是羡慕那个“示范”名头,而是清楚,一旦那几家被正式贴上官方认可的标签,获得协会的资源倾斜(无论是采购优先、宣传推广还是可能的政策补贴),本就艰难的晚秀坊,在市场空间和行业话语权上,将被进一步边缘化。
一天傍晚,同村与林家关系不错的绣娘春婶,借着送新挖的冬笋过来,悄悄告诉王秀英:“秀英姐,你可要稳住了。我听说,胡会长在好几个场合都说了,现在行业要规范发展,要树立标杆,那些‘观念落后’、‘固步自封’、‘不接受行业指导’的个体户,以后生存空间会越来越小。这话……听着不就像说你们家吗?”
王秀英谢过春婶,送她出门。回来坐在灯下,许久没动针。林晚看着母亲在昏黄灯光下更显清瘦的侧影,心中酸楚,更有一股不屈的火焰在烧。
“妈,他们越是这样,我们越要争气。我们的材料已经报上去了,省里的眼光,总不至于和县里一样。”
王秀英转过头,看着女儿,眼神温和而坚定:“妈不怕。线的事,明天让你爸去市里寻摸。活计,咱们照做。评不上省里的,也不丢人;评上了,是锦上添花。但不管怎样,咱们靠手艺吃饭,靠作品说话,到哪儿都站得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晚秀坊勉强维持的平静。来人是县文化馆的一位副馆长,姓李,分管群众文化。此前与林家并无深交,只在一些文化活动上打过照面。
李副馆长笑容可掬,先是参观了绣房,对王秀英的作品赞不绝口,随后坐下来喝茶,闲聊般提起了省里非遗案例申报的事情。
“王老师,林晚同学,听说你们往省里递了材料?申报那个非遗优秀案例?”李副馆长呷了口茶,语气随意。
林晚心中警铃微作,面上保持平静:“是的,李馆长。我们看到了通知,觉得晚秀坊的实践符合申报方向,就尝试着报了。”
“好事啊!这说明咱们青河的手艺人,有觉悟,有追求!”李副馆长抚掌笑道,话锋却随之一转,“不过呢,这种事情,最好还是有个组织推荐,成功率更高些。省里评审,也要看地方上的意见嘛。咱们县里,对这项申报工作也是很重视的,局里和馆里都开了会,打算统一梳理一下,把最有代表性、最符合条件的项目推荐上去。毕竟名额有限,咱们县报多了,反而分散力量,可能一个都评不上。”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家人的表情,继续道:“你们家这个申报,材料是自己准备的吧?精神可嘉,但可能有些情况不了解。像这种全省性的评选,往往需要地方文化主管部门的审核和盖章推荐,才算是正规渠道。自己直接寄过去,也不是不行,但……容易被视为材料不全,或者地方上不支持,第一轮筛选可能就……”
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们越级申报,不合规矩,没有县里的支持和盖章,很可能初审都过不了。
林建民的脸白了。王秀英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她当时研读通知,上面并未明确要求必须由地方层层推荐,只写了申报材料和寄送地址。难道,这里还有潜规则?
“李馆长的意思是……”林晚稳住声音问。
“我的意思呢,是为你们好。”李副馆长笑容不变,“你们那份材料,如果愿意,可以交给馆里,由馆里统一审核、评估,纳入咱们县的申报盘子。馆里可以帮你们完善,该盖章盖章,该推荐推荐。当然啦,最后县里报哪个,报几个,还得局里和馆里统筹考虑。不过你们家底子厚,王老师名气也在,还是很有希望的。”
林晚听懂了。这是要来收编,或者至少是将晚秀坊的申报纳入县里的控制范围。届时,报与不报,如何报,晚秀坊都将失去主动权。如果县里的“统筹考虑”结果,是认为胡美凤的协会或其他人更“适合”代表青河刺绣呢?又或者,需要晚秀坊在别的地方做出“妥协”呢?
她看了一眼母亲。王秀英垂着眼,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看不清表情。
堂屋里一时寂静,只有煤炉上水壶发出的微弱嘶鸣。
半晌,王秀英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李副馆长:“李馆长,谢谢您的好意。材料我们已经寄出去了,就不再麻烦馆里了。评不评得上,都是我们自家的事,让省里的老师去定吧。”
李副馆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似乎没料到对方如此干脆地拒绝。“王老师,你再考虑考虑?这可关系到你们家,还有咱们青河刺绣在全省的声誉机会啊。有时候,个人是要服从组织安排的。”
“手艺是自家的,路也是自家选的。”王秀英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就不劳组织费心了。”
送走脸色明显不豫的李副馆长,屋内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他们这是一环扣一环啊!”林建民颓然坐下,“前头卡原料,中间搞评选排挤,现在连咱们往省里报个名,都要来插一手!”
林晚走到母亲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王秀英反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低声道:“晚晚,妈是不是太倔了?把路都走绝了?”
“不,妈,您做得对。”林晚声音坚定,“如果我们这时候退了,把主动权交出去,那才是真的任人拿捏。省里的通知既然没硬性规定,我们就有权直接申报。他们越是阻挠,越说明我们这条路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话虽如此,但县文化馆态度的微妙变化,无疑给本就不明朗的申报前景,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官方体系的隐形壁垒,有时比明面上的打压更令人窒息。
夜深了,林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北风呼啸,仿佛预示着更严酷的寒冬。省级非遗案例的申报,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还未听到回响,却已激起了层层浑浊的波澜。对手的反制,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全方位。
她想起方律师的话:要有立足之本,也要有更大的支点。
现在,支点已经投出,但立足之地,却在四面寒风中被不断侵蚀。他们真的能撑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天吗?
林晚攥紧了被角,黑暗中,她的眼神清亮如星。不能退缩,也无路可退。既然选择了正面迎战,就只能一直向前,直到看见真正的曙光,或者……撞上南墙。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更大的浪,或许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