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律师的分析像一剂清醒剂,让林家人在弥漫的迷雾中看清了脚下的陷阱与可能的路径。然而,看清不代表能轻松跨越。拒绝了华艺精心设计的“邀请”,意味着彻底站到了这股资本力量的对立面,也几乎断绝了与胡美凤掌控下的行业协会缓和关系的可能。接下来的日子,必将迎来更直接、或许也更冰冷的压力。
林晚深知,仅仅防守是不够的。方律师提到的“自身权利梳理”和“有限项目制合作”是立足之本,但要想在即将到来的挤压中争取主动,甚至打破僵局,还需要更具进攻性的策略。晚秀坊需要一个更大的、更稳固的“支点”,一个能够抗衡地方行业势力和商业资本觊觎的“护身符”。
这个念头日夜盘旋在她脑海,直到那天她在县文化馆的资料室里,翻找关于青河刺绣历史文献时,手指无意间掠过一份几个月前省文化厅下发的、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油印通知。标题是《关于组织开展全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优秀实践案例”征集与评选活动的通知》。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非物质文化遗产!优秀实践案例!
她迅速浏览通知内容。活动由省文化厅、省文联等多家单位联合举办,旨在发掘和表彰在非遗保护传承中成效显着、具有示范意义的个人、家庭、社区或单位。申报范围包括精湛技艺传承、创新性发展、有效传播推广、带动社区受益等多个方面。入选案例将获得表彰,其经验将被汇编成册,在全省推广,并可能推荐至更高层面。
这简直是为晚秀坊量身定做的机会!不,这比梁研究员的个人关注更具官方效力,比在协会框架下争取地位更加超脱,也比应对华艺的商业合同更具文化正当性!如果晚秀坊能成功申报并入选,就等于获得了省级官方文化体系的认可和背书,其“文化价值”和“传承意义”将被正式确立。这将在很大程度上抵消胡美凤在“行业发展”话语权上的压制,也能让华艺的资本逻辑在“文化遗产保护”的大义面前,难以**裸地施展。
机遇稍纵即逝。通知上的申报截止日期,就在二十天后。
林晚几乎是一路跑回了家。她将那份布满灰尘的通知摊在父母面前,气息未平,眼睛却亮得灼人。
“爸,妈!看这个!这是我们翻身的机会!”
林建民和王秀英仔细看了通知,起初是茫然,随后眼神也渐渐亮起。林建民激动地搓着手:“全省的!要是能评上……那咱家可就……”他想象不出具体的益处,但本能地知道这分量极重。
王秀英抚摸着通知上“非物质文化遗产”、“优秀实践”、“示范意义”这些字眼,沉默良久,轻声道:“这是给‘手艺’和‘传手艺的人’的正名。”
“对!就是正名!”林晚用力点头,“我们要申报!而且一定要尽全力争取入选!”
然而,兴奋过后是巨大的压力。申报需要详实的材料:传承谱系、技艺特点与价值阐述、代表性作品及成就、传承实践与社会影响、未来计划……每一项都需要系统、严谨、有说服力的表述。二十天,从零开始准备一份省级评选的申报材料,对于一个毫无经验的家庭作坊来说,任务艰巨到令人窒息。
但林晚知道,他们没有退路。这是打破僵局最可能、也最光明正大的途径。
“妈,爸,这次申报,是我们全家的事,也是我这次调研最重要的‘实践’。”林晚语气坚决,“我来主要负责文字材料的组织和撰写,但最核心的内容,需要你们,尤其是妈,来提供。我们需要把咱们家三代传承的故事、妈您独特的技艺体系、还有咱们这些年在坚持中取得的点点滴滴,全部系统地整理出来,形成一份有血有肉、能打动人心的申报书。”
她迅速制定了近乎残酷的时间表:前三天,集中进行家庭口述史采集,梳理传承脉络;中间十天,结合已有作品和资料,完成技艺价值与社会影响的核心论述;最后七天,整合成文、补充证明、反复修改润色,并完成提交。
战斗即刻打响。林晚翻出了所有调研笔记,买来了新的稿纸和墨水。王秀英放下了手中的绣活,开始努力回忆父辈、祖辈的故事,讲述自己学艺的每一个细节,阐释她对每一种独门针法的理解。林建民则翻箱倒柜,寻找一切可能作为佐证的老物件、老照片、旧票据、获奖证书、甚至顾客的感谢信。堂屋变成了临时的“战情室”,桌上、椅上铺满了各种资料。
林晚白天记录、提问、整理,晚上则伏案疾书。她调动起全部所学,用尽可能规范、清晰又饱含深情的文字,勾勒晚秀坊的传承画卷:从外祖母在油灯下严格教导幼年王秀英的背影,到王秀英自己如何将传统针法与个人观察融合,创造出“捻金鳞”等独特技法;从《青河春晓》如何捕捉时代脉搏赢得全国赞誉,到面对市场诱惑与行业压力时,这个家庭如何选择坚守技艺根脉与独立品格;从一幅幅精美绣品背后的创作故事,到默默带徒、参与公益展示等细微却持续的传承实践……
她刻意淡化了与华艺、胡美凤的具体矛盾,而是将其抽象为“传统手工艺在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的普遍挑战与坚守”,重点突出晚秀坊在应对这些挑战时所展现出的“文化自觉”、“技艺自信”与“传承韧性”。她将梁研究员的评价、省工艺美术馆的收藏,都作为其价值得到专业认可的证明。
写作的过程,是一次对家族历史和精神的重溯,也是一次情感的淬炼。林晚常常写着写着,便眼眶发热。她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理解自己的家,理解母亲手中的针线所承载的重量。
就在申报材料撰写进入最紧张的关键阶段,一个坏消息如同冷箭般射来:胡美凤主持的协会,正式发布了《青河刺绣行业“示范工作室”评选与管理办法(试行)》,并开始接受申报。评选标准明显向“生产规模”、“年产值”、“带动就业人数”以及“积极参与协会活动”倾斜。同时,协会宣布将建立“行业原材料集中采购平台”,声称可以“降低会员成本、保障质量”,但入会并接受“示范”评定的单位将享有优先权和优惠。
这是一套组合拳。一方面,用“示范工作室”的官方标签和可能的资源倾斜,诱惑和分化从业者;另一方面,通过“集中采购”试图控制上游原料,进一步巩固协会的权威和胡美凤的影响力。晚秀坊因为之前的态度,显然不会被考虑纳入“示范”,反而可能在原料采购上被间接施加压力。
消息传来,林建民气得脸色发青:“她这是要把不听话的都逼死!”
王秀英正在口述一段关于色彩搭配的心得,闻言停顿了一下,只是淡淡道:“她评她的示范,我们报我们的传承。各走各的路。”
林晚压下心头的愤怒和忧虑,知道此刻绝不能分心。胡美凤的动作,恰恰证明了他们正在进行的省级申报,是何等正确和紧迫。只有获得更高层面的认可,才能从根本上抵御这种来自行业内部的挤压。
她更加拼命地投入申报材料的完善中。在陈志远的建议下(他通过信件得知了申报计划),她将申报书的核心部分摘要,连同梁研究员的文章复印件,一并寄给了梁研究员本人,并附信简要说明了申报情况,恳请指正。她不知道这是否有用,但任何可能增加胜算的努力都不应放过。
截止日期前三天,一份超过两万字的申报材料《根植沃土,绣韵流芳——青河晚秀坊非物质文化遗产(刺绣)保护传承实践案例》终于定稿。材料图文并茂,结构清晰,论述有据,情感真挚。林晚用最干净的字体誊抄了主要部分,将所有证明附件整理编号,装订成厚厚一册。
最后检查一遍,封入信封。在父亲紧张的目光和母亲沉静的注视下,林晚亲自将这份承载着全家希望与未来的申报材料,投进了寄往省城的邮筒。
材料寄出,如同弓弦松开,短暂的虚脱后,是更深重的等待。省里的评审需要时间,结果未知。而眼前,胡美凤的协会新规已然生效,华艺的沉默也令人不安。晚秀坊在省级申报上投下了一枚重磅棋子,但棋局并未结束,对手的下一步,或许很快就会到来。他们能做的,唯有在等待中,继续握紧手中的针,同时警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