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镇国将军府书房,深夜。
腊月十七,子时,雪落无声。
墨轩坐在临窗的轮椅里,身上盖着厚重的墨色貂绒毯。窗纸被雪光映得一片惨白,像未干的生宣。书房里没有点灯,只有炭盆里将熄未熄的暗红余烬,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他手里握着一卷摊开的《六韬》,目光落在“其徐如林”四个字上,已近一个时辰没有翻动一页。
左膝处传来的、绵密如针扎的疼痛,在这样万籁俱寂的雪夜,变得格外清晰。这痛,连同那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那场“意外”的伏击、那匹发狂的战马、还有那支淬了诡异寒毒的冷箭一起,成为钉死他骄傲、将他困在这方寸之间的永恒烙印。妹妹墨昭坠崖、尸骨无存……
双重的失去,几乎在一夜之间,抽干了这个曾令北漠铁骑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所有的生气。昔日的少年将军,如今只是困坐轮椅、缠绵病榻、在朝堂倾轧中艰难求存的“废人”。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偶尔掠过鹰隼般淬利的寒光,才隐约窥见昔年半分峥嵘。
“将军。” 老管家墨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墨轩没有动,只从喉间滚出一个字:“进。”
门被无声推开,又迅速合拢。墨忠的身影几乎融在黑暗里,只有靴底碾过地砖的细微摩擦声,和那过于急促、几乎乱了章法的呼吸,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快步走到轮椅前,甚至忘了行礼,双手捧着一个不过两指宽、沾满泥雪、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细竹筒,递到墨轩面前。
“陈三……用‘赤羽’送来的,刚刚到。信使……到角门就晕死过去了,身上三处刀伤,冻得只剩一口气。” 墨忠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捧着竹筒的手,枯瘦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赤羽”!
墨轩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骤然一缩!那是“夜枭”最高级别的密报标识,非十万火急、关乎生死存亡绝不用!近一年来,他散出去寻找妹妹下落的人手,从未动用过“赤羽”!
他猛地抬手,几乎是用夺的,一把抓过那冰凉的竹筒。指尖触到筒身一道深刻的砍痕,残留着已然发黑的血迹。他没有丝毫停顿,拇指抵住机括,轻轻一旋。“咔哒”一声微响,竹筒裂开,露出一卷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薄如蝉翼的素笺。
指尖竟有些发僵。他深吸一口气,就着窗外微弱的雪光,撕开蜡封,展开纸卷。
陈三的字迹向来工整,此刻却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激动与仓促:
“清源镇西三十里,落霞山脚,桃花村。疑为小姐踪迹。村中猎户王姓,半年前于下游河滩救一重伤女子,年貌特征吻合,重伤失忆,自称名‘昭’。现与一重伤残毒、来历不明男子(自称阿夜)同住。女子医术通神,制奇物‘麻辣底料’行销于市,村民称‘昭姑娘’。属下二人暗查七日,得小姐桃木簪为证,其左肩后,自言确有弯月旧疤。然,其言谈举止,与旧日迥异,沉稳果决远超闺阁,于前事尽忘,提及将军府、二皇子、坠崖等事,神色茫然。身边男子重伤在身,然气度非凡,绝非寻常,底细未明。小姐似无意归京,言需‘静养’。为防打草惊蛇,未敢相认。。”
墨轩看着手中的那支桃木簪,胸口剧烈起伏。
“砰!”
一声闷响。是墨轩握拳的手,重重砸在轮椅扶手上。实木的扶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欲断裂。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尊骤然被注入灵魂后又瞬间冻结的石雕。胸膛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压抑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嗬嗬的抽气声。
还活着……昭昭还活着!在某个他几乎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的偏僻山村,活着!重伤,失忆,与来历不明的男子在一起,靠行医贩物为生……这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他的妹妹,他从小护在羽翼下、娇憨明媚、连手指破个皮都要找他哭鼻子的妹妹,这半年来,究竟是怎样拖着满身伤痛,在陌生之地挣扎求存?那“重伤残毒”的男子又是谁?是敌是友?失忆……是坠崖所致,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将军!将军您……” 墨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想去扶他颤抖的手臂,又不敢。
墨轩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翻江倒海的情绪已被强行镇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潭底疯狂燃烧的、幽暗的火焰。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拳头,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在微微痉挛。
“消息……还有谁知?”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沙石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绝无旁人!信使是甲三,孤身潜回,直接寻的老奴!‘赤羽’密道,除老奴与将军,无人知晓!” 墨忠叩首,语速极快,“甲三伤势不轻,但无性命之忧,已安置在密室,用了药,昏睡过去前只说了句‘小姐安好,速报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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