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二年,冬。
长安城被一场新雪覆盖,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纵横交错的里坊街巷,皆披上了一层松软洁净的银装。凛冽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冰雪特有的清甜,却也掩不住从那千家万户门窗缝隙中溢出的、越来越浓的年节气息。炊烟袅袅,夹杂着炮仗燃放后的淡淡硝石味,孩童们穿着崭新的冬衣在雪地里追逐嬉闹,笑声清脆,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这是岁除之日,一年将尽,万象更新。
夜幕早早降临,但整座太极宫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数宫灯悬挂在廊庑殿角,烛火在精致的琉璃灯罩内跳跃,将皑皑白雪映照得流光溢彩。通往两仪殿的御道上,积雪早已被宫人清扫得干干净净,撒上细细的黄沙,以防贵人滑倒。
两仪殿内,更是温暖如春,香气馥郁。数十个巨大的鎏金铜盆里,上好的银骨炭烧得正旺,散发出融融暖意。殿柱之间悬挂着崭新的朱红锦帷,上面绣着寓意吉祥的蟠龙、瑞兽和缠枝莲花。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进贡的栽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一年一度的皇室家宴,即将在此举行。
李承乾在东宫,由婉娘和王安伺候着,换上了一身太子规制的绛纱袍,头戴远游三梁冠,腰束金玉带。服饰依旧华贵庄重,一丝不苟地遵循着礼制,仿佛在固执地维系着某种摇摇欲坠的体面。
婉娘细心地为他整理着袍角的褶皱,动作轻柔,目光却始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她看着铜镜中那张年轻却笼罩着阴郁的面庞,看着他即便在盛装之下也难掩的清瘦与苍白,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殿下,今日……”她欲言又止。
李承乾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今日是除夕,团圆之日,孤知道。”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该演的戏,总要演完。”
他的目光落在静静倚在床榻边的那根紫檀木拐杖上,眼神复杂。这根拐杖,如今已不仅仅是一件支撑身体的工具,更是他示于人前的“标志”,是他抗争的武器,也是他无法挣脱的枷锁。
他伸出手,王安立刻会意,将拐杖递到他手中。冰凉的木质触感传来,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借助拐杖的力量,有些艰难地站起身。那条“有疾”的腿依旧保持着微微蜷缩、不敢用力的姿态。这姿态,经过数月的“演练”,几乎已经成了他身体的本能,连他自己有时候都快要分不清,哪些是伪装,哪些是旧伤真正的不适。
“走吧。”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一行人簇拥着太子,沉默地行走在灯火通明的宫道上。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宫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宫墙上。越是靠近两仪殿,丝竹管弦之声便越发清晰,夹杂着隐隐的欢声笑语,那属于皇家的、其乐融融的氛围,如同一张无形而温暖的网,试图将所有人都笼罩进去。然而,这张网对于李承乾而言,却只感到了格格不入的疏离。
当他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出现在两仪殿门口时,殿内原本喧闹的气氛,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同情或探究,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以及那根刺眼的拐杖上。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刺得他体无完肤。他能感觉到那些宗室亲王、公主、以及部分得以列席家宴的重臣们,眼神在他身上短暂停留后,又飞快地移开,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不祥。
他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在引路内侍的引导下,艰难地走向属于太子的席位。他的座位被安排在御座左下首最尊贵的位置,紧邻着李世民的空御座。每一步,拐杖落在柔软地毯上的沉闷声响,都像是在提醒着众人他的“不同”。
落座的过程也显得颇为笨拙。他需要先小心翼翼地将拐杖放好,然后用手撑着食案,慢慢坐下,调整那条“病腿”的位置。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上前搀扶,或许是出于礼节,或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行为“古怪”的太子。他就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突兀地嵌入了这场本该完美无瑕的皇家乐章。
陆续地,其他皇子公主们也到了。吴王李恪英武依旧,魏王李泰愈发显得丰腴白净,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与周围人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显亲王气度。晋王李治,依旧是那副文弱温和的样子,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显得有些拘谨。
李承乾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食案上精美的鎏金餐具,仿佛那上面雕刻的云纹蕴含着无穷的奥秘。他用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器皿边缘,将自己与周围的喧嚣隔绝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内侍悠长尖细的唱喏:“陛下驾到——!”
瞬间,殿内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丝竹停歇,笑语收敛。所有人,包括李承乾,都立刻站起身,垂首恭迎。
李世民身着常服,但龙章凤姿,不怒自威。他在长孙皇后(已故)的虚位旁坐下,目光扫过殿下的儿女们,脸上露出了今晚第一抹真正意义上的笑容,那是一个父亲看到子女齐聚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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