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迟,也更为沉闷。长安城上空的阴云似乎久久不散,连带着太极宫内的气氛,也一日凝重过一日。去岁冬日那场大雪融化后的寒意,仿佛并未随着季节更替而消散,反而丝丝缕缕地渗入了宫墙殿宇的深处,萦绕不散。
两仪殿后殿的帝王寝宫内,药石的苦涩气息几乎取代了往日沉水香的清冽,终日弥漫。宫人们行走时愈发踮足了脚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御榻上那位日益憔悴的帝王。
李世民斜倚在龙榻的软枕上,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原本伟岸的身形此刻显得有些孱弱,脸色是久病带来的蜡黄,唯有那双眼睛,在偶尔睁开时,依旧锐利如鹰,沉淀着数十年帝王生涯积攒下的智慧与深沉,但也难掩那份被病痛折磨后的疲惫。
他刚刚服过药,精神略好一些。殿内只留了内侍监王德一人在旁伺候,垂手侍立,如同殿内一道沉默的影子。
“王德。”李世民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病中的虚弱,却依旧清晰。
“大家。”王德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去,”李世民微微抬起手指,指向殿外,“密召长孙无忌入宫。记住,要隐秘,勿使旁人知晓。”
王德心中凛然,不敢多问,只低低应了声“是”,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寝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铜壶滴漏那规律而单调的“嗒、嗒”声,敲打着流逝的光阴。李世民闭上眼,脑海中却思绪翻腾。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这些年南征北战,殚精竭虑,早已透支了太多的元气。如今沉疴难起,有些事,必须早做安排了。
他想起他的儿子们。魏王泰,才华横溢,身边聚集了不少文人墨客和朝臣,心思活络;吴王恪,英武类己,却终究非嫡出,且其母前朝公主的身份始终是一道隐忧;晋王治,性情仁弱,尚需磨砺……而承乾,他的嫡长子,那个曾经让他无比骄傲,如今又让他无比痛心、无比困惑的儿子。
那张拄着拐杖、沉默疏离的脸,那双时而麻木、时而激愤、时而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在他眼前交替浮现。那些“鸡爪疯”,那些朝堂上的失仪,那些近乎自毁的举动……真的是疯了吗?还是……一种无人能懂的绝望与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王德引着一身常服、面色凝重肃穆的长孙无忌,悄然入内。
“臣,长孙无忌,叩见陛下。”长孙无忌撩起衣袍,欲行大礼。
“免了,”李世民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温和,“辅机(长孙无忌字),近前来坐。”
王德早已机警地搬来一个绣墩,放在龙榻旁,随后便无声地退到了殿门处,亲自守候,确保无人靠近。
长孙无忌依言坐下,借着宫灯昏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心中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低声道:“陛下召臣前来,有何吩咐?可是龙体……”
李世民微微摇头,打断了他:“朕的身体,暂且无妨。今日召你来,是有一件关乎社稷根本的大事,要托付于你。”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紧紧盯着长孙无忌,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朕要你,即刻,在此,秘密草拟一份遗诏。”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但亲耳听到“遗诏”二字从皇帝口中说出,长孙无忌还是浑身一震,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猛地站起身,又要跪下:“陛下!陛下春秋鼎盛……”
“坐下!”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随即又因气息不匀而引发一阵低咳。他缓了缓,才继续说道:“朕还没到糊涂的时候!正因朕清醒,才必须早作准备,以防万一!”
他看着长孙无忌重新坐下,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遗诏之中,关于……太子之位……”
他顿了顿,寝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滴漏的声音都变得遥远。长孙无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才是最关键的决定。是顺应“大势”,改立更得人心的魏王?还是……
李世民的目光越过长孙无忌,似乎看向了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感。他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仍是李承乾。”
什么?!
长孙无忌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紧张而听错了!
仍是李承乾?!
那个在朝臣眼中已然“残疾”、“心智受损”、“不堪大任”的太子?!陛下难道不知道如今朝野上下是如何议论太子的吗?难道不清楚魏王泰的声望日隆,已然形成了强大的势力吗?维持原议,这……这岂不是将帝国置于极大的风险之中?
“陛下!”长孙无忌忍不住急声道,“太子殿下他……如今的情况,朝野皆知。若……若日后……臣恐国本不稳,朝局动荡啊!魏王泰仁孝聪慧,礼贤下士,或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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