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那间烟火气尚未完全散去的小厨房隔壁,被李承乾辟出了一处静室。此处不似显德殿那般庄重肃穆,也不似寝殿那般私密,陈设简单,只设一案两椅,墙上随意挂着几幅他自己涂鸦的、不成章法的水墨,角落里甚至还堆着几筐未及处理的柑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果香与焦糖气息,倒更像是个闲散雅士的书房。
李承乾将授课地点选在这里,自有其深意。他要让李治在最放松、最不设防的环境下,听懂他接下来要说的、关乎身家性命的话。
他命人将晋王李治唤来。
不过片刻,李治小小的身影便出现在静室门口。他穿着一身合体的亲王常服,更显得小脸圆润,眼睛乌溜溜的,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见到李承乾,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迈着小短腿快步跑了进来,声音清脆地喊道:“大哥!”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方才尚食局刚送来的新式奶糕,显然是准备来与大哥分享的。
李承乾坐在主位,看着幼弟那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的笑容,心中不由一软,但随即又被更沉重的情绪压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李治乖巧地爬上去坐好,将手中的奶糕放在案几上,推向李承乾:“大哥,你尝尝,新的,可甜了!”
李承乾没有去看那奶糕,只是目光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看着李治。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些闲话,或是逗弄他,而是直接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治儿,近日……可有人对你说些特别的话?比如……”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锁住李治那双清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想让你,来当这大唐的太子?”
“……”
静室内仿佛瞬间被抽空了空气。
李治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先是充满了茫然,似乎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与他平日所学所感完全相悖的问题。随即,那茫然迅速被巨大的惊恐所取代。
“太……太子?”他小声地重复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字眼,小脸瞬间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猛地摇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否认:
“没有!大哥!没有人和我说过!我……我不要当太子!”
由于过于惊慌,他放在案几上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那块奶糕,“啪嗒”一声,奶糕掉在了地上,沾染了灰尘,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用那双盈满了恐惧和委屈的大眼睛,死死地看着李承乾,仿佛生怕大哥不相信他。
“我不要当太子!”他又强调了一遍,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尖锐,几乎是在呐喊,“我要跟着大哥!我要跟你一起吃糖!我不要当太子!”
看着李治如此激烈的、发自本能的恐惧与抗拒,李承乾心中五味杂陈。有松了一口气的欣慰,也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他伸出手,轻轻按在李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小肩膀上,力道沉稳,带着安抚的意味。
“大哥知道你没有。”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大哥只是问你,如果有人这么对你说,你会答应吗?”
“不答应!死也不答应!”李治几乎是脱口而出,小拳头紧紧攥着,身体因后怕而依旧微微发抖。他似乎觉得光是语言还不够,又急切地补充道,逻辑稚嫩却无比清晰:“当了太子,就要像大哥一样,每天要看那么多字,见那么多不认识的人,还不能随便出去玩,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连……连糖都不能随便吃了!我才不要!”
听着这童言无忌,却直指核心的“控诉”,李承乾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是啊,在这孩子纯净的眼里,太子之位带来的不是无上权力,而是失去自由和糖果的可怕束缚。
他轻轻拍了拍李治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
“治儿,你记住大哥今天的话。”李承乾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目光深邃,仿佛要将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刻进李治的脑海里,“你刚才说的很对。那个位置……”
他抬起手,没有指向太极殿的方向,而是虚指了一下头顶,仿佛在指一个无形却沉重无比的存在。
“……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不是龙椅,是烙铁;不是金冠,是紧箍咒。”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经历过切肤之痛的沧桑与嘲弄,与他年轻的面容极不相符。
“坐上去,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你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喜欢谁,也不能讨厌谁。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有无数张嘴巴在背后议论。你会很累,很孤独,连吃块糖,都可能被人说成是‘玩物丧志’。”
他看着李治那双因认真倾听而睁得更大的眼睛,用最直白、最粗俗,却也最深刻的话语,为他下了结论:
“所以,记住大哥的话:皇位,就是个大火坑!看着金光闪闪,谁跳进去,谁就得被烤得外焦里嫩,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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