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倾翻的浓墨,沉沉地浸染着东宫的殿宇。李承乾刚送走被他一番“火坑论”吓得心有余悸、却又因最后一块奶糕而重新展颜的幼弟李治,尚未喘口气,内侍便悄声禀报:赵国公求见。
长孙无忌来了。
李承乾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这位舅舅,如今是他在这深宫中最不愿面对,却又无法避开的人。他整顿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走向那间他平日用来“躺着监国”、此刻却不得不用于接见重臣的偏殿。
长孙无忌已然在内等候。他未着朝服,只一身深紫色常服,金玉带钩束腰,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那份常年居于权力中枢蕴养出的沉肃威仪,比任何华丽的冠冕都更具压迫感。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宫墙吞噬,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殿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黄,将他的影子投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拉得长长的,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舅舅。”李承乾依礼唤了一声,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他走到主位坐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懒散地倚着,而是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脊背。
长孙无忌没有立刻说话,他那双深邃得仿佛能洞悉人心一切幽微的眼睛,静静地落在李承乾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衡量,更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属于长辈和权臣的双重威压。殿内的空气,因这沉默而骤然紧绷。
良久,长孙无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敲打在寂静的殿宇中:
“殿下,近日朝中,有些不安分的声音。”
李承乾眼皮微微一跳,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有人,”长孙无忌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李承乾所有的伪装,直刺核心,“见陛下圣躬稍愈,便又开始心存侥幸,暗中串联,意欲……拥立晋王,以图将来。”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但话语中透出的信息,却足以在朝堂掀起惊涛骇浪。
“其心可诛。”他冷冷地吐出四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
李承乾端着茶盏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他虽然早已从赵节那里得知了些许风声,也提前对李治做了“预防”,但此刻从权势滔天的舅舅口中得到证实,心还是沉了下去。果然,那些人,还是按捺不住了。
“不过,”长孙无忌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力量,“殿下不必过于忧心。此等宵小之辈,跳梁之举,老臣……已代为处置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李承乾知道,这“处置”二字的背后,意味着至少有几个官员的政治生涯已然断送,甚至可能牵连更广。舅舅这是在向他展示肌肉,也是在告诉他,目前,他长孙无忌,依旧是这帝国权力格局最有力的掌控者和维护者,维护的,是太子李承乾的地位。
“有劳舅舅费心。”李承乾垂下眼眸,盯着茶盏中微微晃动的澄黄汤水,语气听不出多少感激。
长孙无忌向前踱了一步,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格外莫测。他不再绕圈子,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沉重,如同巨石投入李承乾的心湖:
“殿下,老臣能替您压下一次,两次……却未必能次次都压得住。”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李承乾,那里面不再仅仅是长辈的关切,更多的是政治盟友的警告,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储位之固,在于名分,更在于……势。”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锤击,“陛下如今倚重您,是因您乃嫡长,是因您……至少在表面上,担起了监国之责。可若您继续这般……”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个李承乾最熟悉、也最排斥的形容:
“……若您继续这般‘躺平’之态,万事不理,政务尽委于臣下,终日只沉溺于那些……庖厨琐事。”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李承乾袖口可能沾染的、还未完全洗净的果渍,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质询:
“您让陛下如何想?让满朝文武如何想?让那些本就心怀叵测之人,又如何想?”
“他们会觉得您不堪大任!会觉得晋王年幼,更易掌控!届时,纵然老臣有心维护,然大势所趋,众口铄金……只怕也独木难支,保不住您这储君之位了!”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最后通牒的意味。
“……”
李承乾猛地抬起头,看向长孙无忌。胸腔里一股郁气骤然冲顶,让他几乎想要冷笑出声。
又来了!
又是这一套!
用父皇的期望来压他,用江山社稷的责任来绑他,现在,更是直接用他自身的安危和地位来威胁他!
他张了张嘴,那句“我本就不想当这太子”几乎要冲口而出,但看着舅舅那双深不见底、充满了算计与不容置疑的眼睛,想到病榻上的父皇,想到刚刚被他吓唬过的、天真无邪的治弟,那话又被死死地堵了回去,化作喉间一声极其艰难、带着哽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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