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一年的春日,长安城仿佛被遗忘在寒冬的余韵里。料峭的寒风总是不期而至,卷着细碎的尘沙,扑打着太极宫朱红的宫墙。宫苑里,几株耐不住性子的桃树勉强挤出些花苞,却在接连的阴冷中迅速萎靡,零落成泥。连带着整座宫城的气氛,都沉郁得化不开,像是被一块浸透了冷水的厚重绒布紧紧包裹着。
这沉郁的核心,源自两仪殿,源自那日渐频繁、一声沉过一声的咳嗽。
起初,那咳嗽声还只是偶尔从殿门缝隙里逸出,低沉而压抑,像是主人极力在克制。侍立殿外的内侍们只是交换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便将腰弯得更低些,脚步放得更轻些。可渐渐地,那咳嗽便失了控。它变得绵长、剧烈,常常在夜深人静时陡然炸响,撕破宫城的寂静,一声接着一声,带着一种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的狠戾,听得人头皮发麻。
李世民,这位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帝王,如今却被这看似寻常的病痛困在了御榻之上。他的脸色不再是健康的麦色,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灰黄,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往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浑浊。
汤药一碗接一碗地送入殿中,御医们的眉头一日皱得紧过一日。脉案上的言辞愈发谨慎,开出的方子也愈发复杂,可那咳嗽,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肺腑之间。
终于,在一个李世民咳得几乎喘不过气、连清晨起身都困难的日子,旨意传出:陛下圣躬违和,暂免常朝,政务交由太子与辅政大臣于东宫议处。
这道旨意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朝野上下激起了无声的巨澜。免除常朝!这在励精图治的贞观朝是从未有过的事。官员们表面维持着镇定,私下里却已暗流涌动,各种猜测与不安如同地下潜流,悄然蔓延。
东宫,显德殿。
李承乾端坐在主位之上,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奏疏。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分坐两侧,低声商议着军政要务。殿内燃着提神的熏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源自太极宫方向的沉重压力。
李承乾的目光似乎落在奏疏上,却又仿佛穿透了纸张,飘向了远处。他的耳朵异常灵敏,总能在那一片议政的嗡嗡声中,精准地捕捉到从两仪殿隐约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咳嗽声。每一声咳嗽传来,他执笔的手指便会微微一顿,虽不明显,却逃不过一直暗中观察他的长孙无忌的眼睛。
今日的咳嗽声似乎格外密集,也格外嘶哑。
当又一阵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的呛咳声隐隐传来时,李承乾猛地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今日先到此为止。”他站起身,声音有些发紧,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正在禀报漕运事宜的户部尚书,“诸公辛苦,余下之事,明日再议。”
他不等众人反应,已转身快步走向后殿。留下几位重臣面面相觑,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李承乾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径直走进了东宫那间他无比熟悉的小厨房。他屏退了所有厨役内侍,只留自己一人在灶台前。
灶上,早已备好了食材:饱满多汁的雪梨,色泽温润的川贝,清心润肺的百合,还有上好的冰糖。他挽起袖子,亲自清洗、削皮、去核,将雪梨切成均匀的小块,动作熟练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神圣的仪式。他知道,宫里的御医定然开了无数方子,那些苦涩的汤药或许能暂时压下病症,却抚不平那被咳嗽撕裂灼伤的喉咙。
他将处理好的食材放入干净的砂锅中,注入清甜的井水,盖上盖子,守在灶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不能大,大了则汤浊味失;不能小,小了则药性不出。他像最耐心的工匠,等待着汤汁在文火的舔舐下,慢慢翻滚,散发出混合着梨子清甜与药材微苦的独特香气。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外的天色愈发阴沉。
终于,汤成了。他仔细地将汤汁滤出,盛入一个预热过的、触手温润的白玉盅里,盖上盖子,用厚厚的棉套包裹好,确保温度不会过快流失。
然后,他捧着这盅凝聚了他所有心意的润肺汤,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两仪殿的宫道。春寒的风吹起他略显单薄的衣袍,他却浑然不觉,步伐快而稳,仿佛捧着的不是一盅汤,而是某种沉重的、关乎性命的东西。
两仪殿外值守的内侍见到他,连忙躬身,无声地推开沉重的殿门。
更浓郁、更苦涩的药味混杂着一种病体特有的滞重气息,如同实质般涌出,几乎让人窒息。殿内光线极其昏暗,只在内室御榻旁点了一盏孤灯,跳跃的火苗将榻上那人消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晃动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李世民半倚在厚厚的锦被堆里,双目紧闭,眉头因不适而紧锁着,胸口随着粗重的呼吸艰难起伏。
李承乾放轻脚步,几乎是蹑足走近。
就在他即将走到榻前时,李世民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悸的“咯咯”异响。下一刻,他骤然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前倾,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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