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的暮色,来得似乎比往年都要早,也都要沉。夕阳如同一枚巨大而疲惫的、正在冷却的赤金圆盘,挣扎着悬在西边天际,将最后的光与热,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长安城百万片鳞次栉比的灰瓦之上。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迟暮的、近乎悲壮的温柔,给这座当世最伟大的城市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易碎的金边。
李承乾独自一人,登上了东宫那处最高的角楼。
这里,是整座宫城的制高点之一,视野极佳,可以越过重重朱红宫墙,俯瞰大半个长安城。棋盘般的里坊,笔直如矢的天街,熙攘的东西两市,以及远处那如同巨兽脊背般蜿蜒的城墙轮廓,尽收眼底。千家万户的炊烟正袅袅升起,与暮霭交融在一起,给这座巨大的城市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生活气息的薄纱。
风很大,带着晚秋的凉意,吹动他并未束冠的散发,也吹动着他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玄色常服,衣袂猎猎作响。他没有带任何随从,甚至拒绝了内侍为他披上披风的举动。他只是静静地凭栏而立,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融入了这苍茫的暮色里。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掠过脚下的城市。那恢弘的太极宫,那喧闹的市井,那沉默的民居……这一切,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如此壮丽,又如此……脆弱。
不知怎的,那个纠缠他多年的、光怪陆离的梦境,此刻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不再是零碎的片段,而是一种宏大的、贯穿千年的悲怆感。
他仿佛看到了脚下这片土地,在未来千年的烽火与尘埃中,一次次地燃烧,一次次地重建。他看到了“贞观之治”的煌煌气象,最终也会如同这眼前的夕阳般,无可挽回地沉入历史的黑夜;看到了强盛无匹的大唐,也会有“国破山河在”的凄惶;看到了朱门酒肉臭,看到了路有冻死骨;看到了“渔阳鼙鼓动地来”的仓皇,看到了“冲天香阵透长安”的绚烂与短暂……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那循环往复的宿命,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漩涡,要将这世间的一切荣光与挣扎,都吞噬殆尽。
而他自己,李承乾,这个在历史长河中或许连一朵稍大些的浪花都算不上的名字,他的那点个人的喜怒哀乐、那点微不足道的抗拒与挣扎,在这千年的兴衰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与虚无感,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左腿。
那里,曾经是困扰他多年、带给他无数屈辱与痛苦的根源。可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那些“养生餐”的功劳,或许是被迫散步锻炼的结果,又或许……只是心理作用,那刺骨的、让他行走异样的疼痛,竟已悄然减轻了许多。如今站立在这高楼上,迎风而立,那条腿除了因久站而有些酸麻,再无往日那锥心刺骨的感觉。
腿疾,几乎已经大好了。
这个认知,并未给他带来丝毫的喜悦,反而像是一道最后的、讽刺的判决。
看啊,连你最大的、曾经以为可以倚仗的“缺陷”,命运都要将它收回。
他不再有借口了。
没有了足疾这个显而易见的“理由”,他还有什么资格,再去向父皇哭诉“我不行”?还有什么脸面,再去对舅舅,对群臣,对天下人,说“我只想当个闲人”?
父皇那句“只能靠你了”,连同那句“护着你治弟”,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中反复灼烧。那不再是期望,而是枷锁,是钉死了他所有退路的、冰冷的现实。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自嘲与荒诞的笑声,从他唇边逸出,瞬间便被呼啸的秋风扯得粉碎。
“我只想当个闲人……”他对着脚下那沐浴在最后光辉中的、气象万千的长安城,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暮色,又重得仿佛承载了他全部的生命之重,“怎么就……离那位置,越来越近了呢?”
是啊,怎么就越来越近了呢?
他明明拼命地往反方向跑。
他反对和亲,结果却成了和亲的“功臣”。
他激烈“辞储”,结果却被舅舅解读为“仁厚”,被父皇更加牢固地摁在位上。
他“摆烂”躺平,结果却“躺”成了监国,连父皇远征都要他“躺着监国”。
他只想研究菜谱,结果连父皇都派人来讨要,仿佛他最大的价值就在于此。
他所有的反抗,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合作”,非但没有让他逃离那个他恐惧的焦点,反而像是一股诡异的、无形的力量,推着他,挤着他,逼着他,一步,一步,无可抗拒地,走向那权力的巅峰,走向那孤家寡人的龙椅。
离皇位越来越近……
这感觉,不是荣耀,不是野心得以实现的兴奋,而是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拖向悬崖的窒息感。那金灿灿的龙椅,在他眼中,不是权力的象征,而是世界上最华美、也最冰冷的刑具。
他抚摸左腿的手,缓缓下滑,最终,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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