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的春天,似乎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迟迟未能将暖意与生机真正洒向长安。宫苑中的垂柳虽抽了嫩芽,却总显得蔫耷无力,连莺啼都带着几分嘶哑。一种沉疴般的压抑,如同日益弥漫的薄雾,笼罩着太极宫的每一处殿宇楼阁,其源头,便是那座帝国的心脏——两仪殿,以及殿中那位身体状况江河日下的帝王。
李世民老了,老得迅速而令人心惊。去年远征高句丽未果带来的挫败与损耗,仿佛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持续消耗着他原本旺盛的生命力。尽管有李承乾那些“养生餐”和散步下棋的强行干预,尽管太医院奉御们使尽了浑身解数,但岁月的侵蚀与过度操劳的后遗症,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健康。
他患上了风疾。
这是一种在当时极为棘手、且反复发作的恶疾。发作时,头痛欲裂,眩晕耳鸣,甚至时有手脚麻痹之感,令他难以集中精神处理繁重的政务。他临朝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勉强出现在两仪殿,也往往面色苍白,需要倚靠在御座上,听政的时间也大幅缩短。曾经那双能洞察秋毫的眼睛,如今时常因剧烈的头痛而布满血丝,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多了几分浑浊与隐忍的痛苦。
丹药,他依旧断断续续地服用着,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这无情衰朽的浮木,尽管连他自己都隐约感觉到,那丹药带来的短暂“精神”之后,往往是更深的疲惫与不适。
这一切,李承乾都看在眼里。他依旧每日前来问安,依旧监督着父皇的饮食和散步,只是心情一日比一日沉重。父皇的衰老是如此具象,如此迫近,再也无法用任何借口来掩饰或逃避。那曾经如山般巍峨、如海般深邃的父皇,正在他眼前,不可逆转地走向生命的尾声。
这一日,午后。两仪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草苦涩气味,混杂着龙涎香也未能完全掩盖。李世民半躺在暖阁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蜡黄,眼窝深陷,呼吸声比平日粗重许多。一次不大不小的风疾刚刚发作过去,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显得异常虚弱。
李承乾坐在榻前的绣墩上,默默地看着宫人伺候父皇服下汤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些闲话或催促散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服完药,李世民挥退了所有宫人。暖阁内只剩下父子二人,静得能听到彼此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窗外,一片迟开的玉兰花瓣,被风吹落,黏在窗纱上,苍白得刺眼。
李世民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李承乾身上。那目光不再具有压迫感,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贪婪的端详,仿佛要将儿子的模样,一丝不差地刻进自己日渐模糊的记忆里。
良久,他极其缓慢地、有些颤抖地,从锦被下伸出了那只曾经执掌乾坤、如今却布满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手。
“乾儿……”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沉寂。
李承乾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那只冰冷而干枯的手。触手的冰凉让他心头猛地一颤。
李世民的手紧紧回握住他,力道之大,几乎不似一个病人。他用尽力气,将李承乾的手拉近些,浑浊而疲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子,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乾儿……”他又重复了一遍,气息有些不稳,“朕……朕的感觉,很不好。”
李承乾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想说些“父皇洪福齐天,定能康复”的安慰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父皇的眼神,太清醒,也太绝望了。
“这身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却又蕴含着巨大的波澜,“朕……朕百年之后……”
他顿了顿,积蓄着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沉重地砸在李承乾的心上:
“这大唐的江山……这李氏的社稷……只能……只能靠你了。”
“轰——!”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明确的、最终的托付,以如此直接、如此脆弱的方式从父皇口中说出时,李承乾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恐慌。
“只能靠你了”。
五个字,像五座大山,轰然压下,要将他彻底压垮、碾碎!
不!不行!他不行!
那股深植于骨髓的抗拒与恐惧,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燎原。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身体向后缩去,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试图反驳:
“不!父皇!不可以!”他的声音因极度惊恐而变得尖利,“儿臣……儿臣真的不行!您知道的!我……我身有残疾,德不配位,才不堪任!我连奏折都批不好,我只会……只会胡闹!这江山给我,会……会毁在我手里的!”
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目光慌乱地扫视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替代品,最终,他猛地想起了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眼神纯净的幼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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