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九年的深秋,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来得萧瑟、冷清。渭水河畔的芦苇早已枯黄,在日益凛冽的寒风中无力地摇曳,发出沙沙的哀鸣。天空总是阴沉着脸,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都会承载不住重量,洒下今冬的第一场雪。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早已被羽林卫净街戒严,黄土垫道,清水泼洒,显示出最高规格的迎驾礼仪。文武百官身着庄重的朝服,按品级序列,肃立在凛冽的寒风之中,等待着那支远去征战、如今终于归来的王者之师。气氛庄重得近乎压抑,没有胜利凯旋应有的欢腾与喧嚣,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屏息的寂静。每个人心中都清楚,陛下此次御驾亲征,并未达成“犁庭扫穴”的夙愿,这是一次……未竟全功的班师。
队伍的最前方,是监国太子李承乾。他穿着繁复庄重的太子冕服,衮冕九旒,垂在额前,遮住了他大半的表情。他站得笔直——至少表面上是如此,那条不便的腿似乎也被这庄重的场合和厚重的礼服所支撑,未曾显露出丝毫的软弱。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投向官道尽头那烟尘初起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期待,没有激动,也没有身为储君迎接君父得胜(或者说,是归来)时应有的荣光与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或者说,是麻木。
终于,在地平线上,那支庞大的队伍缓缓露出了轮廓。
没有想象中的旌旗招展,甲胄鲜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种仿佛浸染了整支队伍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之色。旗帜依旧在风中飘扬,但似乎失去了往日猎猎作响的锐气;将士们的盔甲上沾满了征尘与霜渍,许多人的脸上带着长期征战后的憔悴与风霜刻下的痕迹。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马蹄声和脚步声都显得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一种无形的、低气压般的沉寂,笼罩着这支归来的军队,与长安城外这盛大的迎接仪式,形成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对比。
御辇在精锐玄甲军的护卫下,缓缓驶近。当那熟悉的身影从御辇中走出,踏上长安的土地时,所有等候的百官齐刷刷地跪伏下去,山呼“万岁”。声音在空旷的郊野上回荡,却莫名带着一丝空洞。
李承乾也依制躬身行礼。
他的目光,却越过跪伏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上。
只一眼,他的瞳孔便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他的父皇,大唐的皇帝李世民。他依旧挺拔,依旧带着那种睥睨天下的威严,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征战近一年的风霜,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沟壑,却将他原本饱满的面颊削薄了几分,肤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被北地寒风长期侵蚀后的暗沉。而最刺眼的,是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间,竟已清晰地夹杂了许多刺眼的白发,尤其是两侧鬓角,那霜染的痕迹尤为明显,如同秋日骤然降临的寒霜,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仓促与……苍老。
他的眼神依旧锐利,但那锐利之下,是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壮志未酬的落寞与不甘。他缓缓抬起手,示意众卿平身,动作间,竟隐隐透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缓。
李承乾直起身,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父皇接受百官的朝拜,听着那些程式化的、或许连说话者自己都未必相信的贺词。他的心中,没有胜利者的骄傲,也没有失败者的沮丧,只有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那个关于严寒、关于冻伤、关于“冻不死也得累死”的预言,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没有带来任何“料事如神”的快意,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寒意。
繁琐的迎驾仪式终于接近尾声。李世民的目光,扫过众臣,最终,落在了站在最前方的太子身上。他的眼神复杂了一瞬,有审视,有不易察觉的叹息,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对于儿子那“乌鸦嘴”应验后的复杂心绪。
李承乾没有回避父皇的目光,他只是微微垂眸,算是行礼。
就在仪式即将结束,李世民准备重新登上御辇返回皇宫时,李承乾却忽然动了。
他没有像其他臣子那样恭敬地退开,反而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御辇不远的地方停下。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从身后一名内侍手中,接过了一个用厚厚棉套包裹着的、冒着丝丝热气的白瓷汤盅。
那汤盅朴素无华,与这盛大庄严的场面格格不入。
李承乾双手捧着汤盅,走到李世民面前,没有多说任何贺喜或慰劳的套话,只是将汤盅微微向前一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世民耳中,语气平淡得近乎没有波澜:
“父皇,路途劳顿,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这一刻,万籁俱寂。
所有大臣,包括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都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太子这完全不合礼制、甚至有些突兀的举动。在这等庄严的场合,不先奏报国事,不表达臣子之心,却递上一碗……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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