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八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仿佛天公也要与远征辽东的大唐雄师作对,凛冽的寒风如同裹挟着冰刃,从西伯利亚荒原一路嘶吼着南下,轻易便穿透了厚重的征衣,刮在脸上,如同刀割。鸭绿江早已封冻,江面覆盖着厚厚的、泛着青光的坚冰,两岸的山峦尽被皑皑白雪吞噬,天地间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苍茫。
李世民御驾亲征的讨伐大军,自夏秋之际誓师出征以来,初期势如破竹,连克辽东数城,兵锋直指高句丽腹地。然而,随着战线拉长,冬季的降临,这场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犁庭扫穴”之战,开始显露出它狰狞的另一面。
战报如同被冻僵的寒鸦,扑棱着翅膀,断断续续地飞回长安。起初还是“连战连捷”、“斩获甚众”的激昂字眼,渐渐地,语气变得凝重,内容也转向了“天气酷寒”、“粮道艰难”、“士卒冻伤者众”。
这一日,又一封来自前线的加急军报,被快马送入已然戒严的长安城,送达了监国太子理政的显德殿。彼时,李承乾正裹着一件厚厚的银狐裘,歪在殿内特意为他增设的、铺着厚厚熊皮的软榻上——他完美践行着“躺着监国”的承诺,甚至连象征性的坐在主位上都省了。他手里捧着一个暖炉,脚下还踩着暖脚的铜婆子,整个人缩成一团,对着殿外灰蒙蒙、似乎随时要落下雪来的天空发呆。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等人,则依旧在那堆积如山的条案后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地传阅着刚刚送达的军报。殿内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似乎驱不散那从字里行间渗透出来的、属于辽东苦寒之地的冰冷绝望。
军报详细陈述了前线面临的困境:滴水成冰的严寒下,弓弦僵脆,良弓强弩威力大减;铠甲冰冷刺骨,穿戴不便,甚至与皮肉冻结在一起;运送粮草辎重的道路被冰雪覆盖,车马难行,民夫骡马冻毙于途者不计其数;更可怕的是,随军的医官对大批出现的冻伤手足无策,许多骁勇的士卒,未曾与敌接刃,便因冻伤而失去战力,甚至哀嚎着被截去肢体……而高句丽人则凭借对本地严寒气候的熟悉和坚固城防,据险死守,战事陷入了令人焦灼的僵持。
长孙无忌看完,将军报递给房玄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久久无言。殿内其他几位大臣也相继传阅,皆面露忧色,低声议论着,语气中充满了对前线将士的担忧和对战事前景的不确定。
他们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了李承乾的耳朵里。
“……辽东苦寒,竟至于斯……”
“粮道维系艰难,若再拖延,恐生变故。”
“士卒冻伤者已逾三成,士气堪忧啊……”
李承乾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起来。他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没有动弹,只是那双总是带着惫懒或叛逆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果然如此的了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更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他想起了那个纠缠他许久的梦境碎片。梦里,似乎就有这样的场景:皑皑白雪,冻僵的旌旗,哀嚎的伤兵,还有……无功而返的黯然。只是那梦境模糊,远不如眼前这封军报来得具体、刺骨。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被炭火声掩盖的嗤笑。然后,用一种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离他较近的几位大臣听清的音量,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嘀咕起来,声音里带着他特有的那种混合着慵懒与尖锐的腔调:
“早说了……冬天打高句丽,冻不死,也得累死……”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那一片因忧心国事而显得格外安静的显德殿内,却显得异常清晰,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
“……那地方,夏天闷热潮湿,蚊虫肆虐;冬天能把人鼻子冻掉。路又难走,补给线拉得老长……咱们的将士,大多是关中人,哪受过这个罪?穿着铁甲在冰天雪地里打仗?嘿……怕是刀还没拔出来,手指头先冻在刀鞘上了……”
他越说越顺,仿佛不是在评论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事,而是在点评一道火候不对的菜肴,语气里充满了事不关己的“先知”感和难以言喻的凉薄。
“非得赶在这个时节去……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吗?现在好了,进退两难了吧……”
他摇了摇头,重新将下巴缩进温暖的狐裘领子里,仿佛说完了这番“风凉话”,便完成了今日的“监国”任务,再次将自己与殿内那凝重焦虑的氛围隔绝开来。
然而,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必定有意。
他这番近乎“乌鸦嘴”的嘀咕,一字不落地被侍立在不远处的内侍监听去了。这内侍监深知陛下虽远征在外,但对长安朝局,尤其是对这位监国太子的一举一动,必然有着严密的监控。太子殿下如此言论,若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但若隐瞒不报,更是大罪。
几经权衡,这内侍监最终还是选择,通过特殊的渠道,将太子殿下今日在显德殿内关于前线战事的“评议”,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夹杂在例行汇报监国情况的密奏中,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了辽东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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